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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夕的黄昏

2018-12-22 20:55:17 兴化日报(数字报)

□以为

 

小夕透过阁楼的窗户努力向外张望,头桥上站着两个浓重的黑影,一高一矮,比夜色更浓,两人都抽烟,一高一低两个火红的烟头像怪兽的红眼睛。小夕看不清他们。小夕的右脚想出去看个究竟,左脚没让。他就僵在原地,听着两个黑影的脚步渐渐远了。

小夕很担心。他想不到八桥镇还有这么凶恶的人。他甚至想,那个黑影可能是想杀了女孩。于是,他在脑中放电影。他成了女孩的保护神,尾随着,跟踪着,却从不让女孩发现。直到某个有月色的夜晚,那个矮小的浓重的黑影终于趁女孩父母不在家下手了。在这关键时刻,小夕挺身而出。他挡住了黑影的尖刀,黑影很快就逃走了,而他倒在了血泊里。女孩抱着他,流着泪,以读书时的美妙声音说道:谢谢你,小夕,你是我的英雄。故事中的小夕,可能死了,也可能没死,成了女孩的好朋友,成了他们一家的朋友。电影落幕。小夕激动得颤抖起来。他为这样的幻想而羞愧,但还是不停地用这样的幻想激动自己。

有一天晚上。那天应该是一个月的中旬,因为月亮很亮,而且闪着光。月亮的光华吸收了夜色的暗黑,巡夜的小夕可以看清前面几米的东西。这样的月色,八桥镇的人却不懂得享受,大部分人都睡下了,还有些聚在房间里打麻将。由于入夜较深,月亮的颜色越发清亮。月华如水。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小夕沿着河堤慢慢地走着。每天夜里,小夕都会绕着河堤走一圈。河堤和河流一起将八桥镇圈了起来。走过河堤,也就走过了八桥镇的八座桥。小夕走到六桥时,他的巡逻已经要结束了。接下来,是七桥、八桥,这两座桥像孪生兄弟一样紧挨着。走完了七桥、八桥,小夕再回到头桥,就能睡下了。

就像怕辜负了如此月光一样,小夕那天的巡夜在结束之前,忽然变得不同寻常。他遇到一件事。确切地说,他遇到了一个人——鱼人。

鱼人面朝大河,坐于石堤之上,周围的柳树不动声色地垂着它们细长的绿丝。起初,小夕以为那只不过是某人丢弃的一堆垃圾。因为矮小而肥胖的鱼人坐到那里,低着头,和一堆垃圾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长期巡夜而练就的夜眼,还是让小夕及时地发现河堤上坐的是一个人。

小夕走到鱼人跟前。他以为那是个肥胖的正在生闷气的小孩。

你该回家了!小夕说。鱼人低着头。

你该回家了!小夕又说。

鱼人抬起了头,一双浑浊的鱼眼,盯着小夕。

小夕吃惊不小。

你是谁?小夕问道。

鱼人嘴巴张合着,呱地一声,弧形的鱼嘴里吐出一串水泡。

说人话!小夕已经从最初的惊骇回过神来。

鱼人的嘴巴张翕得更加快速了,无数的水泡从他的巨口中喷涌而出。每个小水泡里似乎都住着一个小小的鱼人。

你不会说人话?小夕口气缓和了一些。夜色让他成熟不少。

鱼人快速地点了点头。小夕注意到,鱼人的眼睛里正往外涌着泪珠。

可怜的鱼人。小夕看到在透明的月色下,鱼人的影子就像一堆烂泥一样,不仅如此,由于月光的作用,他的影子淡得很,没有存在感,就像一堆水渍。

你看到一个矮个男人吗?他说要杀一个人。可是,我不知道他想杀谁?你知道吗?

鱼人似乎很高兴有人和他谈话。他的口里更快速地吐出无数的水泡,就像公园里孩子们玩的肥皂泡一样。

小夕一个气泡也听不懂。那些气泡离出鱼嘴之后,不停地向上升,不久就爆裂了。由于气泡太多,小夕的头上就下了一场小雨。这雨带着一股口臭,非常令人不快。

小夕害怕鱼人没完没了,赶紧大声问道,你究竟知不知道啊?

鱼人停止了吐泡泡,快速而僵硬地摇了摇鱼头。

好吧!明天见吧!小夕转身就走了。回到阁楼,小夕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刚刚还从容不迫的小夕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此刻,他怀疑路遇鱼人只是梦中的一个场景。而自己镇定自若的表现,也只能在梦中出现。但是,鱼人吐出的水泡裂开落到身上的味道还在,沾在皮肤上的腥臭,怎么也忽略不掉的。

第二天夜里,小夕走到鱼人坐过的地方,他想求证一下,或者再和他聊聊。可是,那里一片寂静,月光也不错,洒在河堤上,连细草和柳树的叶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是没有鱼人的身影。

小夕再没有见过那个奇怪而孤独的鱼人。

暑假就要结束了,小夕的寻找还是毫无头绪。八桥镇人和往常一样,该喧闹时喧闹,该安静时安静。期间也出了几个闹剧。某个村庄的一个农妇与人置气,想借喝农药吓吓对方。不想,假戏却成了真。抢救不及时,一命呜呼。还有就是,另一个村庄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刚刚考上了大学,竟然私奔,连学也不上。还有的就比较令人伤心了。几个孩子结伴游水,结果都溺死了。这种情况,在八桥镇几乎每个夏天都会发生。小夕疑心是鱼人太孤独了,所以找那些小孩子玩耍。小夕想当面问问他。可是,自从那晚见面之后,鱼人再没有出现过。

这期间,八桥镇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情。严格意义上来讲,也不是八桥镇本身发生了大事。从更遥远的政府传来了一个消息,正式废除八桥镇边上行了百年的航道。八桥镇长久没有遇到过大事。对于这个消息,人们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众人看着宽大的河面上突突行驶着的漫长的拖船,他们相信眼睛,而不相信耳朵。他们推断关于断航的消息只是谣言。然而,航道还是断了,外地来的行船越来越少,从络绎不绝到零零星星,似乎只是一瞬间,几个晨昏,八桥镇航道就草草收场了。航道断了,河水还在。但是,没有船的水面,就像没有战士的战场一样,怪异而令人不适。大码头虚空了下来,昔日被岁月磨洗得亮白的石头缝隙间瑟瑟地生出些野草,探着头,低俯着粼粼的碧波,恍若隔世。镇子像被人抽了筋的卧龙,再也腾不起来了。

对死亡的寻找,小夕从未停止。小夕感到那个矮小的身影越来越狰狞,而另外一条鲜活的生命,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他希望那个声音再到头桥上去,到时不管左脚答不答应,他都要去看看。一定要看清那个黑影的真面目。每到夜晚,小夕就不停地调整着耳朵的方向,他要听清每一个经过头桥的声音。可是,那个满是嫉妒和凶狠的声音再没有出现过。也许他是外地人。外地人就好了。

小夕从头桥上传来的众多或陌生或熟悉的声音当中分辨出了周校长的声音。周校长文弱,声音低哑,却又沉不下去,浮在四分之三处,听起来有点吃力。好在夜晚太安静了,周校长的声音就从头桥吃力地爬到了小夕的阁楼里。小夕看到了周校长瘦长单薄的影子,此刻他弯曲着,保持着心口疼的姿势。周校长不停地说着话,他口中的词语模糊不清。小夕无从辨别。一连串如同指甲划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过去之后,小夕忽然听到一阵高亢激昂的声音。那似乎是一个女人在说话。这么多个深夜,小夕很少听到八桥镇女人们的声音。她们大都待在家里,就像小女孩和她的母亲。此刻,浊重的夜色中,女人的声音尖利刺耳,仍是模糊不清。小夕终于明白,这世间的声音,除了含糊低沉之外,过于刺耳也会让人丧失判断。很快,变成了两个人的对谈,周校长和一个女人的对谈。小夕将脸贴到玻璃上,试图看清女人。在夜色中,只看到周校长瘦长的身体时而直挺,时而弯曲,剧烈地抖动着,就像风里面一片硕大的人形树叶。

那天,周校长和那个女声闹了很久。小夕不知道究竟是多久,因为他最终还是没能熬过瞌睡,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沉寂多时的石码头忽然站满了人。周校长死了。小夕这个夏天第一次看到了死亡的样子。湿漉漉的周校长,被渔人从河里捞了上来。让人惊愕的是,周校长竟然穿了一件红色的裙子,完全是女人的打扮。他的脸上毫无人色,僵硬灰黑。黑亮的头发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主人已经死了,任性地零乱着,覆盖了半边脸。小夕挤不进去,从人缝里看到周校长双脚裸露,呈弓形蜷曲着,大脚趾的指甲里残留着黑色的淤泥。八字桥人见惯了死亡,但周校长的死亡,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经验范围。人们将他的死亡归结于风水。风水玄而又玄,一切顺利,风调雨顺,人与风水相安无事。一旦灾祸降临,首先就想到风水。周校长的死既不正常,又不体面。这似乎与八桥镇百年航道断了有关系。风水风水,转起来才是风才是水。现在,河里没船,水就死了。水死了,人就会死。周校长时运如此。

小夕不太相信大人们的议论。他还是觉得这与鱼人有关系。那个湿淋淋的鱼头怪物,也许是在水里感到太孤单了,就恶作剧,将周校长打扮成女人,同时溺死了他。这么一想,他觉得鱼人的可怜样都是装出来的。当然,这些话,他不会跟大人们说的。没有人会相信,他们只懂白天,而夜,是属于小夕的。

有那么一瞬,他的耳边响起那个低沉的声音:我要杀死他!莫非周校长就是那个邪恶声音下手的对象。小夕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如果他们被打捞起来,是不是也如周校长一样,那倒不如不见。但他也知道,河水可以带走一切,但沉在里面的人,总有一天会浮出来。河水说了不少谎言,关于死亡,却从不撒谎。

开学临近,学校换了一位新校长。小夕没有见到新校长。他不想上学了。这个想法老早就在心里生根发芽了,他想去长江上看看父母沉船的地方,然后一路流浪下去。他还没有跟奶奶说。估计奶奶不会答应。晚上,借着夜色,他站在离女孩家不远的房屋阴影中。女孩子穿着一件红色的短裙,仍然坐在平常坐的书桌边读书。她的声音从开着的窗户飘出来,经过院中的桂花树,沾满了香气传到小夕的耳边。真的很好听。小夕想多听听。他就要闯天涯了。他想那肯定是艰苦而辛酸的旅程。不过,他不惧怕。经历了寻找死亡的过程,他觉得自己就要长大了。此刻,他要把手脚都充分伸展开,迎接那即将到来的成长。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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