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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瓶酒

2018-12-29 09:50:41 兴化日报(数字报)

□毕飞宇

大侄子,要回来了?到我这里喝一杯哈。

这是两个星期之前巫叔给我的留言。以往,无论我在微信上发什么,“当阳酒徒”,也就是巫叔,他都要给我点个赞。他什么都不说,就是刷一刷存在感。我很喜欢“存在感”这个词。对巫叔来说,我是存在的,对我来说,巫叔也是存在的。的确,存在是一个人的事情,而存在感则至少需要两个人,它需要指认。大半年来,巫叔只对我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大侄子,要回来了?到我这里喝一杯哈。

物是人非。就在大半年前,我的父亲突然走了,母亲说,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追悼会之后,巫叔回到家里,为我的父亲重新举办了一场追悼会。这场追悼会是在巫叔家的酒桌上举行的,隆重,却凄凉,只有巫叔一个人。巫叔命令巫婶炒了一桌子的菜,拿出了两瓶上好的衡水老白干。巨大的悲伤给巫叔带来了别样的豪迈,他喝光了自己的那一瓶,他还要替他的老兄弟喝光另一瓶。巫叔为我父亲举办的追悼会并不圆满,差一点就成了他自己的葬礼。十来天之后,我的母亲在电话里说:“放心吧,你巫叔出院了。可是人废了。他中风了,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巫叔和父亲是一生的酒友,有时候在巫叔的家里喝,有时候在我家里喝。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曾经有过一大堆的酒肉朋友,架不住时代的巨变,喝到后来,就剩下他们哥儿俩了。他们俩同年,同一所子弟学校,同一支足球队,钢铁厂炉前工同一个班组,同一年结婚,同一年下岗,同一年做父亲。严格地说,巫叔和父亲的友谊是在我出生之后升华的。父亲渴望生一个儿子,掰开我的小腿一看,没能如愿。这个挫伤了父亲。巫叔挺身而出,他在关键的时刻挽救了父亲。巫叔别出心裁,把我叫作了“大侄子”。这一声“大侄子”让我的父亲喜笑颜开。巫叔一不做二不休,半年之后,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却给他正经八百的儿子起了一个妖娆妩媚的乳名,“二妮”。父亲就此认下了巫叔这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这一对亲兄弟在把酒言欢的日子里滋生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大侄子将来能够嫁给二妮子。我估计兄弟俩为这个美好的未来干了起码有一万杯,醉了起码有一千回。

二妮人不错,是一个很好的小兄弟。可是,一听说我将来要嫁给他,我对他的愤怒与鄙夷就与日俱增。我受不了他的眉清目秀与红口白牙。这对他是很不公平的。不得不说,“二妮”这个乳名严重地伤害了二妮。为了摆脱它带来的影响,高中没有毕业二妮就去了深圳,几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如今我也是过了而立的人了,换位思考一下,哪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愿意戴着“二妮”这顶花花绿绿的大帽子呢?换了我,我也不干。

不管是不是假戏真做,巫叔对我的喜爱是真心的,这个我可以感受得到。他喜欢女孩。同样是做父亲,巫叔只享受给女儿做父亲的感觉,这和我的父亲渴望给儿子做父亲是一个道理。他们的一生其实都落空了,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张冠李戴,想想罢了。这在很大的程度上推动了巫叔和父亲的兄弟情谊。可惜了,那时候我和二妮子都年轻,不能够懂这些。

现在想起来我是伤害过我的巫叔的。就在我读大学二年级的那个暑假,大侄子我从北京衣锦还乡了。那时候我刚刚恋爱,刚刚和我的罗密欧享受了男女之欢,趁着迷醉,我和我的罗密欧一起做了文身,我们把对方的姓名文在了各自的大臂上,男左,女右。我的皮肤好哇,光洁如瓷,男朋友黛青色的姓名在我的右臂上落款了,刹那间我就成了他的私藏,我是青花。

就在我衣锦还乡的当天晚上,父亲把巫叔请过来了。对他们俩来说,任何庆典都是直接的,简单粗暴,那就是喝。因为文身的缘故,我特地穿了一件吊带衫。锦衣夜行的事姐是不干的。就在敬酒的时候,巫叔注意到我的右臂了。必须承认,我是我的父母抱大的,同样也是我的巫叔和巫婶抱大的,他们对我的身体像我的父母一样了解。巫叔望着我的右臂,放下了酒杯,他用他的大拇指擦了一下我右臂上的姓名,没擦掉,就又擦了一遍,嘴里说:“闺女,这是怎么弄的,还擦不掉了。”我说:“嗨,文上去的,我男朋友的名字。”

巫叔是个粗人,可再粗的人也不是傻子。刹那间他就全明白了。虽然巫叔一直都是知道的,大侄子不可能成为他的儿媳妇,但是,知道是一码事,事到临头却是另一码事。巫叔勾着腰,对着我的胳膊说了一连串的“好”。巫叔就此静默,神情也颓唐了。他喝了一个晚上的闷酒。回过头来看,巫叔就是在那个瞬间彻底失去了他的闺女兼儿媳的。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伤感,只能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我和罗密欧的故事无疾而终,我用绛红色的刺青在罗密欧的姓名上画了一道横。也罢,就此别过。后来,我和奥赛罗的故事也无疾而终。再后来,我和张生与董永的故事依然无疾而终。这没什么,到了该爱的时候姐还是得爱。可我的右臂惨不忍睹了,布满了姓名,布满了划痕。它不再是青花,像汝窑,有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就在研二的那个夏天,巫婶终于注意到我的右臂了。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也许就是一堆破烂货。巫婶什么都没说。就在父亲与巫叔的酒席上,巫婶盯着我的胳膊,她的目光不好看了,眼风里有了鄙夷的内容。巫婶的这一切都被巫叔看在了眼里,很不幸,巫婶和巫叔的一切又被我看在了眼里。当天晚上,巫叔的家里发生了家暴,巫叔把巫婶给抽了。具体的原因我并不知道,但是,巫婶后来对我特别热情。女人对女人的热情拥有超乎寻常的鉴定能力,我敢肯定,巫婶挨抽是因为我。在巫叔的面前,任何人也别想说他大侄子的坏话,拿眼睛说也不行。

我是在清明节的前一天回家的。严格地说,这是我的第一个清明节。我想说,第一个清明节是可怕的,父亲一直都躺在我的脑海里。我可以想象我的父亲依然活着,但是,他站不起来,在这个问题上想象力是无能为力的。在街道,在小区,在客厅,在厨房,在墓地,只要我想起我的父亲,他都躺着。他怎么就站不起来了呢?这让我很绝望。是绝望给了我别样的忧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比奔丧还要痛苦,哭不出来罢了。母亲也是这样的,母亲说:“比那个时候还难。”这句话大概只有我才能够听懂。

不得不说,父亲真是一个酒徒。他的酒量不大,但是,爱喝。其实,说父亲“爱喝”也有疑问,他只是离不开酒。他的下半辈子几乎就是和酒一起度过的。偶尔,父亲也浪漫,在他端着酒杯的时候,他会拿他的眼睛扫瞄他的妻女,然后说:“美满。”天地良心,他哪里有什么美满,我们家都穷成啥样了?可是,换一个角度,他有老婆,有女儿,有酒,确实也美满了。

父亲其实很可怜。作为一个钢铁厂的工人,他在最鼎盛的年纪就下岗了。说起父亲的下岗,我就不得不说某某大叔歌手。老实说,他是一个好歌手。但是,我不喜欢他,就因为一首歌,叫《从头再来》。这首歌是唱给下岗工人的,在我的眼里,这首歌比看笑话还不如。那么多的人下岗了,包括我的父亲,没人管,没人问。你管不着,也没人怪你,可你不该用你黄金一般的嗓子去调戏我的父亲——“人生豪迈,只不过从头再来!”你这是人话吗?你让我的父亲怎么“豪迈”?你让他的人生如何“从头再来”?其实我倒也不是和大叔过不去,我只是不能忘怀那个夜晚——父亲刚刚下岗,他一个人枯坐在电视机前,大叔耸着肩膀出场了。父亲只听了一半,他抱起了电视机,一下就砸在了地板上。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父亲抱着电视机的尸体号啕大哭的模样。那时候我都懂事了。

可好玩的事情就在这里,人一穷,反而有钱喝酒了。父亲就此成了一个酒徒。他知道自己的一生一事无成,然而,他却在酒杯里头找到了人生。在喝醉的时候,真的也豪迈。我很心疼我的父亲,却从来不阻止他喝酒。我也很心疼我的巫叔,我也从来不阻止我的巫叔喝酒。他们都夸我懂事。身体喝坏了又算什么呢?身体不坏也没啥用,顶多去嫖。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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