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女儿
○孙爱雪
烧好的面筋汤在锅里。锅底有火的余烬,一定是锅底的余火,在自己燃烧。
那个刚刚会沿着案板走路的孩子,沿到着案板走到锅沿上。
锅底的火烧着,温度越来越高。锅里的面筋汤在锅里滚开了。那种粘稠的、浆糊一样的面筋汤冒起淡绿色的泡沫,无数的泡沫在锅盖之下涌动着,气流湍急,越顶越有力。面筋汤从锅盖下冒出来,流到锅沿上,流到锅台上,流到趴在锅沿边上小孩的身上……
孩子的哭声惊动父亲和母亲,他们同时看到身上流满面筋汤的孩子。他们扔下手里的东西,奔到小孩身边。小孩烫伤了。剧烈的哭喊惊动初夏的阳光,太阳也不忍看孩子痛苦的哭叫。霎时间天光暗淡,乌云笼罩,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小孩身上的皮溃烂了,一块块血肉模糊。母亲不敢抱孩子,不敢碰那些受伤的皮肉。
父亲用香油给孩子涂抹受伤的地方。香油在溃烂的地方汪着,那些腐烂的肉鲜红,剧烈的疼变成了麻木,孩子哭哑的嗓子再也喊不出声音,她瞪着稚嫩的眼睛看着这个残酷的世界,她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不知道身体被火烧灼疼是怎样难以忍受的滋味。她不再玩耍,不吃娘的奶,不吃一口饭,也不喝一口水。她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憔悴,一天天失去孩子活泼的神气。母亲被吓住了,她一动不敢动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孩子,看她的脸色变得暗淡,看她的眼睛不再水汪汪,看她干得长满气泡的嘴张口喊不出一句话。母亲每一天都在收紧那颗提起的心。她看着这个欢蹦乱跳的孩子不能站起来,不能说话,不能哭笑不能吃任何东西。她看着,心急如焚,她束手无策,泪水挂满脸颊,她吃不下睡不着,她觉着这个孩子会把她的命一起带走。她要死了,要和这个孩子一起倒下。
父亲去王堤口中药房买药,熬制医治烫伤的药。他把那些黑色的药膏子抹在孩子的身上,那些溃烂的皮肉在闷热的夏天更深地往里溃烂,脓血不断地流出来,蚊子叮下去,留下繁衍的种子,母亲坐在身边,不停地驱赶蚊虫。没有蚊帐,也没有真正医治烫伤的药。父亲带着孩子去赵庄医院看了,给了涂抹的药膏,打了消炎针,这些简单的医疗怎么抵得住严重的烫伤的溃烂,加之环境恶劣,蚊蝇猖狂,没有清洁擦洗,没有真正的消毒,感染不言而喻,小孩开始发热,开始昏迷不醒,父亲一次次奔波在医院和家里,他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挽救孩子。
那个时代,生命是弱的,是贱的,是轻易就消失掉的。不是一个孩子两个孩子,许多村庄的孩子都会因这样那样一点点小小的不慎失去生命。这是司空见惯,是寻常如死一只小鸡一样。村庄东南的堤岗上和村子南边的那片阴森森的树林里,经常看见扔掉的孩子,裹着一点布片,横尸在地。远远看到露着的一只脚或者一个黑黝黝的头颅。有时狗会把小孩的胳膊衔到谁家门口,早上开门看到,吓人一大跳。
父亲和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因烫伤而夭折了。像村庄所有未成年孩子一样被扔掉。扔掉的小孩用杈子挎着,走到乱死岗上,不声不响地放下,不声不响地回来。人们说这小孩不是小孩,不该成人,花多钱,长更大些,也是诳死鬼,来诳父母的。所以要父母们不要伤心,他来世上是来讨债的,他的债讨完,他便该走了。
父亲和母亲不相信这些宽慰人心的鬼话的。谁失去亲人谁知道失去亲人的滋味。他们永远怀念他们的孩子,那个走了的孩子,是他们心底永远的痛。
(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