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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瓶酒

2019-01-12 13:51:53 兴化日报(数字报)

□毕飞宇

作为酒徒,父亲的天性在母亲带我去扫墓的时候体现出来了。母亲带了一瓶酒,我则从北京带回来一瓶酒。母亲在烧纸的时候痛哭了一回,我也痛哭了一回。到了临走的时候,我和母亲都打开了酒瓶,我把酒放在了墓碑的基石上,母亲则绕着坟墓洒了一圈。母亲对着泥土说:“给你斟上了哈,慢慢喝。丫头也带了,打开了——别喝多,喝多了可没人扶你。”关照完了,母亲带着我往回走。神奇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我的脚崴了。剧痛,不能动。因为心情的缘故,我趴在母亲的肩膀上,又是一顿大哭。母亲望着我,却笑了。母亲的神情甚是诡异,仿佛通了天。她的笑容是幸福的,甚至是欣慰的。她怎么笑得出来呢?母亲扶着我,重新回到父亲的墓碑前,告诉石头:“别闹哈,听见没?别闹。”母亲回过头来,对我说:“丫头,给爸爸倒酒。”我只能把酒瓶拿起来,全都洒在了父亲的墓碑上。酒水淋湿了父亲的名字,从头到脚。母亲说:“老东西要对闺女撒娇呢。他爱你啊。”母亲弯下腰,对着我的脚踝吹了一口气,说:“别闹哈。别让丫头疼,我可生气了。”我的脚当场就不疼了。这也太邪行了,这他妈的还讲不讲一点科学了?

我总共带回来两瓶酒。一瓶孝敬我的父亲,另一瓶则孝敬我的巫叔。

节后的第二天,我去看望我的巫叔。母亲说得不错,巫叔“废了”,他已经离不开他的轮椅了,脸上的喜悦也失去了分寸。我把其他礼物放在地板上,那瓶酒则径直送到了他的手上。巫叔像孩子一样把酒瓶搂在了怀里,做出仰天长啸的样子来。啸完了,巫叔说:“给爸爸敬过酒了?”我说:“敬过了。”巫叔回过头来对巫婶说:“上菜。”

虽然医生下达了严格的禁酒令,但是,这顿酒是两个星期之前就约定了的,巫婶没有办法,只能上菜。我给巫叔满上了,对巫叔说:“走一个。”巫叔却没有端酒,他望着酒杯,怎么说呢,类似于近乡情更怯。作为一个嗜酒如命的人,他已经大半年没沾过酒杯了。巫叔回头瞄了一眼巫婶,也就是一个刹那,他的锐气涌上了心头。他端起了杯子,说:“走。”我注意到了,他的那口酒好像没有进他的胃,而是沿着他的血管与毛细血管“走”遍了他的周身。巫叔屏住呼吸,抿紧了他的嘴,最终,他张开了嘴,长长哈了一声。

虽说和巫叔也在酒席上吃过几次饭,但是,对巫叔喝酒的风格我是全然不知的。巫叔喝的是慢酒,也不怎么吃菜。巫叔其实是一个很有风度的酒徒,完全不像一个粗人。比较下来,父亲喝酒其实有点闹,喝多了也难免悲愤。巫叔却不一样,只要喝好了,他就笑眯眯的,像弥勒,度一切苦厄。

“这么久才来看你。身体还好吧?”我说。

“挺好。”巫叔看了一眼厨房,说,“不让喝。床底下都翻不出一两酒来。”

“那怎么办呢?”

巫叔的单眼皮眨巴了两下,说:“大侄子回来陪我喝,谁也管不着。”

我笑了。别看巫叔像弥勒,其实也贼。他说“谁也管不着”的时候故意提高了嗓门儿,等于是说给巫婶听的。谁说大侄子陪巫叔喝“谁也管不着”的呢?这话无厘头了。可是,无厘头的话只要说出来,它就拥有了天然的合法性。

话题还是离不开父亲。喝酒就这样,故人嘛,等于花生米。

“你老爸其实不想走啊,才六十出头。”巫叔说。

“这话说的,”我说,“就好像谁想走似的。”

“你巫叔就想走。”巫叔说。

我笑了,拿起了酒杯,说:“巫叔你这么说这酒就没法喝了,我们总不能为你早走干杯吧。”

巫叔也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月牙,弯弯的。是中风损坏了他迷人的微笑。巫叔端起酒,说:“我们就为这个干杯。”巫叔想了想,补充说:“也不是想走,是没啥区别。在这儿,可以,到了那儿,也行——你说能有啥区别?”

这话我没法接。没法接我就不接,是巫叔自己把话题说到绝路上去的。

巫叔没话找话。巫叔说:“一个人回来的?”

“两个人回来呢,可以,”我现学现卖,我用巫叔慢条斯理的腔调说,“一个人回来,也行——你说能有啥区别?”

巫叔瞥了我一眼。别看他手脚不利索了,眼珠子还是活络的。“两码事,”巫叔说,“这个是有区别的。”

“能不能不说这个?我妈都没说呢。”

“你妈不能说,我能说。我就是你爸,这话没毛病。”

“——你怎么不说二妮呢?他不也是一个人?”

“说他干啥?”巫叔说,“你是读了研究生的人,大知识分子呢。”

巫婶在厨房里拍蒜,拍得特别地响。巫婶其实用不着这样,我还不知道吗,我配不上二妮,我就是个荡妇。在她的眼里,我要是嫁到巫家来,孩子姓什么都是说不定的。话又说回来了,巫婶之所以敢这样,还不是巫叔坐在了轮椅上,抽不着她了。

“巫婶,”我回过头去,对着厨房说,“我敬你一杯酒呗。”

“你们喝,”巫婶远远地说,“我给你们做菜呢。”

“我说,”巫叔说,“这天底下就没有一个你中意的小伙子?”

谁说没有,有的。去年我还谈了一个呢,小我五岁。当然,还没有来得及把他的名字刺到胳膊上去。小伙子挺好,在读硕士。主要是帅,眼珠子漆黑,睫毛也长,我就是喜欢他眼眶子里的潮湿,像一匹小马驹。他的父母在邯郸开了好几家超市,勉强也可以算得上富二代了。重要的是,他性情温和、体贴。做爱的时候从不逞强,也不蛮横。多年恋爱的经验告诉我,这样的男人,姐可以嫁。就在去年的平安夜,富二代送了我一枚钻戒,我一欢喜,留他过夜了。就在快要入睡的当口,他起床了,又一次拉开了他的双肩包。我以为他是去拿“东西”,想再做一次,我就闭着眼睛,躺得平平正正的,等着他。没想到他拿过来的“东西”却是一个塑胶奶嘴。这么大的一个小伙子,还叼着一只奶嘴,我差一点就笑场了。我的表情无疑伤害了他,他的不悦即刻就写在了好看的腮帮子上。我实在是不该笑的,我应该让他叼着他的塑胶奶嘴安稳地入眠。就在我迷糊的时候,他把我的身体扳了过来,脑袋却拱进了我的怀抱,一口就把我的乳头衔在了嘴里。我又不是塑料,欲火中烧了。我差不多被前戏了一夜,而他却睡得比婴儿还要香甜。这个我真的吃不消,我不能死在一个婴儿的嘴里。天还没亮,我就把钻石戒指放到他的袜子里去了,他在穿袜子的时候一定会得到一份意外的惊喜。姐当机立断,一个星期之内就搬了家,换了手机号——小马驹,回邯郸找你的母马去吧。姐不伺候。

我把我的眼睛眯了起来,我想模仿我巫叔的微笑:“巫叔,咱们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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