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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与草垛

2019-01-18 10:53:05 兴化日报(数字报)

□陆泉根

我家的早晨是从厨房上空的炊烟开始的。

一年365天,母亲没有歧视过一日,她无一例外地用早起的方式来迎接它们。早起的母亲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烧早饭。在母亲的眼里,灶膛的红火就是日子的红火,比啥都重要。

炊烟是母亲作品。我家低矮的厨房,冒出的却是巨龙一般的炊烟。炊烟先是有力地升起,到了一定高度,缓缓地向西飘去,最后四散开来。

母亲把我从被窝里喊起来自然不是让我来瞅烟囱的。她想让我多背会儿书——早上空气好,脑子也一定好使。高考失败的我,总把原因归结为晕场。有段时间,我萎靡得就像被被雨水淋透的一堆穰草。很快,母亲把我赶进了补习班。英语老师鼓励我:就差几分,没问题,多背几个英语单词吧!

母亲烧早饭的时候,我在草垛旁背着单词。顽皮的单词老是在我的脑海里打架,我有些乱,看什么都是英文字母。没风的时候,炊烟是“l”,直挺挺的;大风刮来,“l”会扭成了“m”。这个“m”,就像一条绳索,绞住了我的脖子。

母亲始终围着厨房转,就像父亲在外围着钱转一样。父亲对我的落榜没有责怪,更多的是沉默,脸色难看得就像我家草垛被风刮倒了一样。在古镇,草垛被风刮倒可不是小事,很丢脸面。父亲绝不允许。

一年里,父亲至少要堆两次草垛:麦后和稻后。我们家有口粮田,一亩三分,收获的季节是父亲最为忙碌的时候,他不得不放下斧头操起镰刀。等颗粒进仓,麦秸或稻草晒得差不多,父亲就开始堆草垛。

父亲堆的草垛丰盈、圆润、结实。与邻居相比,我家草垛就是一座山。母亲说,她是看中父亲会堆草垛才嫁给他的:草垛是庄户人家的门面,草垛堆得好不好,有无出息、会不会过日子一目了然。过日子,缸里没有米不踏实。有了米,没有柴禾还是不踏实。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第一位的。母亲的话或许是个玩笑,但母亲看中我的父亲,肯定是因为他的“巧气”。父亲的“巧气”体现在诸多方面:做家具、砌灶台,自然也包括堆草堆。

堆草垛是个技术活,靠蛮力没用。屋西临河的空地,父亲先用锹把它铲平整——这好似砌房子的根基,很重要。除了根基平实,一捆捆稻草还要码得结实、齐整,横竖搭配,就像砌墙的砖头。草捆要分出一小绺扣住相邻的草捆,连成一个整体。堆草垛需要配合,常常看到,父亲站在草垛上,母亲用木杈把一捆捆草递送上去。草垛不仅要稳,还要能泄水。草垛漏水,就废了。草一腐烂,不经烧,轰的一下,便化成了灰。

草堆是母亲的靠山,源源不断给家里的灶膛提供着原料。相比之下,麦秸比稻草火旺,烧的烟也白净文雅,不比稻草的浓黑。稻草火小,灰还特别多,烧不了两天就得掏灶膛。在草垛面前,母亲就是愚公,一天一天,竟把一座草山削平。麦秸和稻草化为缕缕青烟,温暖着我家贫寒而平淡的日子。

我以复读生的身份去城里高考的时候,父亲已经收完了麦子。新堆的草垛在阳光下闪着光芒。母亲吩咐把家里的老式棉纱蚊帐带去——考试的地点是城里的老党校,房子旧,蚊子猖獗。父亲怕我紧张,没有送我。在学校车子开动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他远远地望着。看得出,父亲比我还紧张。在他眼里,我成了他的草垛,一个堆了十八年的草垛。无论如何,他都接受不了我的第二次坍塌。

考试还算顺利。考完英语,我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回家,脚步轻松,心情更轻松。老远,一缕青烟升起,我认了出来——母亲在烧饭了。到家,迎接我的除了红烧肉,还有父母的絮絮叨叨。

我终于收到了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父亲早早回家,双手捧着通知书,读出了声:“汉语言文学专业……”一口气,父亲念了三遍,目光里满是掩饰不住的兴奋,重重的皱纹堆在脸上,就像地理书上的梯田。父亲没有想到,他的儿子成了巷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下午,母亲早早地张罗起晚饭。灶膛里,火苗升腾起来,淡青色的炊烟从烟囱里冒出,直挺挺的,慢慢变成一朵巨大的花。空气里,满溢着米饭与肉的香味。天空里,除了炊烟,全是晚归鸟儿的声音,叽叽喳喳。倚在草垛旁边,我的头脑里不停浮现着那封录取通知书。

没有几天,父亲又回到了从前,不再多说什么。他要忙着为儿子挣学费呢。走路时的父亲,依旧腰杆挺直,脸上满是盛开的野菊花。我知道,在父亲的眼里,我的那张录取通知书,和雄壮的草垛、浩大的炊烟一样,成了那个时代,我家在古镇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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