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小姐

□庞羽
我们如期完成了旅游,后来再也没说过话。微博上说,鬣狗误以为她是他手下的小姐,想把她带回去。就像这位卷舌头,他说不定也是个老鸨,羚羊小姐是他手下的一员。宾馆里的是羚羊小姐,他也会把她拖着走。我闭上眼。月亮照亮了我的眼皮,也照亮了万物的顽疾。我看见了细胞,分子,磁场圈。我们由那么多细胞组成,它们活于一瞬,死于刹那。可它们依旧努力地出生,分裂,死亡。那为什么桥下那么多冤魂,海中数不尽的死灵?我们一同活在茫茫人世,为何人类如此贪婪?我们都是上帝的创造物,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每一个活着的生物,都有他老人家的孤心造诣。用心去看,光熠熠,水澜澜,我们无视同胞,却无法摆脱万物之间的引力。眼角洇洇,泪潸潸。我头枕着玻璃,感到一阵刺凉。北京的那个宾馆,后来有个人类女孩死在了顶楼的水桶里,浑身赤裸。那也是他们的下场。
光又起。是一辆东风雪佛兰。我的眼角攫夺了它的车牌,又把它剔除出去。也许是羚羊小姐在开车呢。一点零星的幽默,却为这种幽默惭愧。后座的手机是亮着的,借着车窗反射的光,我看见了手。硕大,有力,骨节突出,说一不二。那是一双象的手。
“什么?现在还没有消息?”空中掠过黄沙,掠过糖浆,掠过一排一排的乌鹊。“这样,你去找找她同事,问问他们羚羊小姐什么时候走的,走的哪条路,有没有上谁的车。路上有什么建筑,要是有超市便利店什么的,也进去问问。”
出门,楼下是一家咖啡馆,卡布基诺,拿铁,芝士蛋糕,都可。对面是一排服装店,丹顶鹤开的。旁边有菠萝油,奶茶店,咖喱鱼丸,往里弄走,会有不同的天地,云吞,手擀面。最里面还有牌桌麻将室。出了里弄,左拐是商业街,右拐是一座中学。应该是一直往南走的。一路有几家美好超市,星星点点,白蓝相间。超市里有美食代购,有面包蛋卷,日用品一应俱全,口头是烤饼,不贵,2元一串。还有两锅关东煮,辣的不辣的,墨鱼丸章鱼肠。挨着门的,是一冰箱的冰淇淋,哈根达斯,八喜。羚羊小姐喜欢香芋味的。羚羊小姐在超市里买了一根烤饼,一袋白面包。她可能比较喜欢。冰淇淋太冷了,我也不会吃的。我陷在座位里,用食指勾勒了一幅图。我想告诉卷舌头,她的白面包还剩了三片,过了今夜,就是早饭了。
“问过了?”卷舌头的手机响起,“你说——她从早教中心出来,见到了谁?熊猫奶茶的阿贵说她往南边走了,今天她没吃咖喱鱼丸,几个牌友认得她的,也和她打了招呼。对面的丹顶鹤老板也看见她了,她去了美好超市。收银员说她买了烤饼和面包。她出来,把烤饼木串扔进乐色筒,又往南边去了。后来有没有谁见到她?”
原来是早教中心。我对自己苦涩一笑。有人类就有动物,有雄性就有雌性。四者搭配,有时也会乱。乱是万物运行的基础。但乱不是万物运行的法则。社会是崇尚秩序的,可有时候,错行也能抵达终点。道路以目,人心以逸。在生命的最初,无论是动物还是人,都被规劝,被教育,被一双双手掰正。那些捧着草莓蛋糕的手,也曾剖心劈肺。羚羊小姐,你有世上最圣洁的手,何以做庖丁解牛之事?
“她同事说,羚羊小姐去了大美莎?有没有谁陪她做头发?”卷舌头声音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在地,作了黑夜里无形的薄雾。天暗得厉害。暗下来有暗下来的美,沉沉的一朵云,笼络在我的头上。罩顶的时候,绵绵的腌渍味;入耳的时候,油油的卷。这大概表明,也有一段时间了。头发离开身体总有定时。我离开我也有一段时间了。
大美莎。我重复这个名字。在我心目中,这是一个快乐的地方。大,美,还有莎草。莎草,多种植物的别称,植物为莎草科多年生草本,小穗轴上具白色透明狭边,鳞片顶端圆,具较长的短尖。莎草属植物多生长在潮湿、沼泽地。褐果薹草多生于山坡、山谷的疏密林下或灌木丛中、河边、路面阴处或水面阳处,又被叫做喂香壶、鹅五子、回头香、状元花、王母钗等,多数分布于华南、华东、西南各省。大美莎有一个草原,缀满了莎草,草原旁边是沙滩,沙滩旁边有巍峨的雪山,山脚下是磅礴的大海。大海很孤单啊,阔大,不自知。有时我也常常想坐在大海前,和它说说话。有时也想涉足而去,穿越天一样高的海浪,满天星般的鱼群,海舌头一般的鲸鱼,穿越它,就穿越它,去拥抱神,拥抱雷击,拥抱烈焰,拥抱生育我们、抛弃我们的母亲上灵。
客车拐了个弯,进入了服务区。车内灯亮起,照得众生惨白。我没有起身,后座的卷舌头也没有。扭一下头,能看见的。我却闭上眼,感到了释然。不用看,去想。应该是大象。鼻子不会太长。老虎的声音不是这样。蓝褐色的皮肤,自有沟壑。眼睛不大不小,小眼奸,大眼憨。挺鼻阔嘴。脖子有点粗。热带动物,他的声音里有雨林丛生。寒带的动物,声音清绝,脆润。有小胡须,剃掉了,一排酥嫩嫩的青,遥看也无。他有一双大手,大手。这大概就是神的模样。他是按照他的模样造我们的。我们也是按着他的模样活下去的。
车簌簌地颤了。一声喘,窗外流星飞火。橙色的。我们的夜晚是橙色的。霓虹,车灯,月亮,罪恶,他们混合得璀璨光绝。大美莎没有此般容貌,它是静的,动的,翼羽飞扬的,它带着羚羊小姐走了。羚羊小姐她在一个很美的地方,绝不仅仅是一种调色。
“你能不能查到监控?24小时之后才能立案?那路段还没有摄像头?见鬼了。哦,有个便利店顾客你找着了?他说看见她了?”卷舌头的语调高扬起来,“她上了一辆出租车?有没有看清拍照?啊,没看清?妈的!”卷舌头挂断了电话。
我也明白了。羚羊小姐在早教中心工作,今晚有人约她去沙洲角。去之前她去大美莎做了头发。当然是打的去的。然后就不见了。我感到胸膛里一阵痒意。像是月亮卡住了。前不久,我把天上的月吞了。它说要照一照,帮我检查身体。我是不会白白短夜空的。我会给它我的身体,我空荡荡的心。而羚羊小姐还能给什么呢?她在沙洲角丢了什么呢?我相信卷舌头是个老鸨。他收藏了很多小姐。大的,中的,还有小的。小的不听话,就让她去检查身体。羚羊小姐是去沙洲角出台的。他不缺小姐。可是缺了一个,他就有走漏的风险。可是,我也可以认为,卷舌头是个便衣警察。他秘密保护了许多线人。羚羊小姐就是一个。她是去沙洲角接头的。她牵扯到很多黑色问题。丢失了她,就是一个大案的无功而返。说实话,还有折中的想法。卷舌头是羚羊小姐的舅舅,叔叔,远方亲戚,关系一直很好。羚羊小姐是去沙洲角走亲戚的。他关心羚羊小姐,爱护羚羊小姐,一直担心她的安危。
羚羊小姐也许就是那样,犹疑着左脚右脚,天就暗下来了。暗下来有暗下来的美。走在前头的是右脚,随后是左脚。楼下是一家咖啡馆,卡布基诺,拿铁,芝士蛋糕,都可。对面是一排服装店,丹顶鹤开的。旁边有菠萝油,奶茶店,咖喱鱼丸,往里弄走,会有不同的天地,云吞,手擀面。最里面还有牌桌麻将室。出了里弄,左拐是商业街,右拐是一座中学。一直往南走,一路有几家美好超市,羚羊小姐在超市里买了一根烤饼,一袋白面包。她出来,把烤饼木串扔进乐色筒,又往南边去了。她的白面包还剩了三片,过了今夜,就是早饭了。
天更暗了,月涌出,像水影裹挟的鱼钩。“揉一揉才好。”她笑了,有什么好介意的。出租车在前面。她大喊一声,伸出胳膊,三步两行,羽绒服的貂毛领搔着耳垂,一扑一扑,一耸一耸,好不热闹。出租车停下了。她拍打着出租车的玻璃:“师傅,大美莎。”
出租车平稳地滑行。也是过了许久,羚羊小姐才意识到,这不是那条路。周边是一座座果褐色的山脉。月亮岌岌地半缀在空中,山脉流淌着烁白的脓。羚羊小姐感到窒息。这边是山,那边是山,哪边都是山。“师傅,师傅你走的是哪里?”羚羊小姐颤抖着声音。
司机斑马转过头,橙色车灯照亮了他的半张脸。黑白相间中,右眉毛是深色,左眉浅淡,左脸砑光跃金,右脸熹微,他戴着常见的金边眼镜,细洁的眼,顺绰的鼻梁,厚厚的皮毛,像黑白的云垛子,眼镜一边黯然,一边光艳。他是看着她的。他看着她的时候,像看着无边的云。云往少里走,云往多里走,茱萸粉,蟹壳青,秋香黄,梅子染。它藏匿了所有能直达的地方,正如,光在弯曲的表面,仍然是弯曲的。
车门是锁住的。疙疙瘩瘩的山路,偶尔闪过一截霜白的蒲草。昏黄的车灯照着,直到掣在路头。灯也熄了,出租车停止了颤抖。司机斑马转身下了车。她被一双大手拖出来。“揉一揉才好。”他说着,手伸入了她的胸口。她哼哧地喘着气,刚要言语,就被他按住了脖子。她血液涌顶,双手渐冷。眼睛凸出来。血管的嘶鸣声。突然,呲啦一声,一切为零。
卷舌头还在言语。我没有再去听。羚羊小姐是个好老师。小明也是好老师。小刚,小红,小丽,他们都是好老师。妈妈她让我带蛋糕给班主任,班主任早就想到了。她给我吃我最爱的草莓蛋糕。她说,小朋友不能白吃别人的东西。我点头。她带我去了小屋子。屋子有头大象,坐在那里,蓝褐色的皮肤,自有沟壑。眼睛不大不小,小眼奸,大眼憨。挺鼻阔嘴。孩子们说,他是是个警察,是个嫖客,也是班主任的远方亲戚。大象说,吃了草莓蛋糕,就要检查身体。奶白色,莓子红。绵软,柔滑,缎一般,锦与绸,无毛的肌骨。他的手很大,他说他爱我。爱是什么?他说爱是揉,是抚,是丝丝缕缕的褪去,是藤与果的深入。无数只手,它剥开我,它进入我,它说我的心肝脾肺,是世间难得的小可爱。
客车停住,启动,转弯,再转弯。车内灯亮了。客车里的动物们,纷纷舒气。我也学着他们,舒了一口气。卷舌头还在说着羚羊小姐。我起身,汇入人群,没有回头看一眼。我不知他哪般容貌,我也无意得知。
我拖着行李箱,一带闪着银光的轨迹又亮起来了。神啊,黑暗背后何尝没有光明,受害者何尝不是施害者呢?天暗下来有暗下来的美,沉沉的一朵云,笼络在我的头上。罩顶的时候,绵绵的腌渍味;入耳的时候,油油的卷。这大概表明,没做头发有一段时间了,我离开我也有一段时间了。关于我是如何缺席了我的失踪,故事的结尾并没有说。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