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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雪

2021-12-10 10:35:24

二十四节令之十五

大 雪

□夏红卫

只要我们眉间有暖,

心中有爱,

世间所有的清冷和凄凉,

便会烟消云散。

 

村子寂静,屋顶铺霜。格窗外,两声悦耳的鸟鸣像晨曦划破重重雾气,划破一夜寻坑的梦。

乡下的老式床,最下面是竹排,一层厚厚的穰草,穰草上面是草席跟棉花胎。铺穰草的被窝暖和,有草木的气息。赖床不想起,尿意太浓,实在憋不住。披棉袄,掀开草帘子,我冲入院内,对着东墙角的阴沟。

一条白龙,热气腾腾,骚味逼人。不由打个激灵,酥麻过后,寒气从嘴巴鼻孔一股脑儿撞进口中。喷嚏不请自来,震耳欲聋,舒坦。人生三样东西隐藏不了:打喷嚏,贫穷和爱。

都说,猪冷下巴狗冷嘴,人冷是打腿脚起。可冷无处不在呀,这回冷不丁从尿而起。光溜溜的脖子,深深地缩进衣领里,对着天空我狠狠咒骂,这厮鸟作死。

“十雾九晴”,雾跟露霜差不多,只不过霜花六角形。风大夜无露,阴天夜无霜,今天看来是个好天气。母亲依旧早起,“洋火”刺啦一声,灶塘火苗燃起。边塞稻草,边烘我的旧棉鞋。棉鞋明显小了,不合脚。炊烟比往日多了份凝重,在屋脊间久久不愿散去。

一村的树,枝杈空空,叶子落尽。寒风掠过,清冷,寥落。乡人不停地添加衣服,巷道好似缩水的褂子。我们用草本包裹以御寒,如同一只只可怜的入秋之虫。鸟雀们比人类能耐多了,随季节轮回更换羽毛。草木伟大,人类卑微。

挑河的男人们归来,村落闹腾。“冬天到,冬天到,早上学堂不迟到。”唤小孩起床的声音,巷子里起始彼伏,哪有小孩不赖床的?男人的训斥喝骂,包括粗手掌开始最大化地发挥作用。

有男人的村庄,才是真正的村庄,这话说得一点儿不假。男人是山,是太阳,是依靠,更是温暖。现今,很多男人不像个男人,不单单指外型,骨子里丧失责任、伦理和尊严。

大会堂门口的阳光是软的,张开手掌,团团闪闪的亮,每个毛孔都渗透光芒。钟爱“负暄”这个古语,来源于香山居士《负冬日》: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

竹椅和木凳,老人们半依半坐。厚棉袄,黑棉裤,老棉鞋,鸭舌帽,双手抄于棉袄。有时轻声细语地絮叨,不厌其烦;有时一句话不说眯着眼,牙床空空……一日两餐,“负暄”成为最有营养最实惠的午餐。

麻四老、癞根爹、老风林……他们大多苍老黝黑,板聋,铁炮也轰不动。他们平凡如蚁,跟村里的树木一式,他们在等,等着光阴老去。某一天,发觉少了个人。问后答道,去见马克思了。不喜不悲,如同一片冬叶飘落那般自然。

“静观流水送飞花,富贵浮名草上霜”,人生尽受福,人苦不知足。人世间,你越是在意什么,什么就越会折磨你。时间就像画在手腕上的表,却永远带不走最美好的安详和坦然。

狗妈妈头动尾巴摇,墙角蹭痒。两只小狗胖嘟嘟,不消停。有人的地方,就有狗。人跟狗是朋友,狗忠诚,如果人类如狗般忠诚,这个世间将更加明亮很多。几只麻雀,跳跃着行走,丝毫都不胆怯。大会堂内的砖头碎片间,芦花鸡们在觅食。

晌午,零乱的院子,挂满花花绿绿的棉被。小手冻得通红的顽童们,棉被间追逐打闹,冒汗的鼻子棉被上揩揩,浓浓的阳光味道。

巷子里,异常热闹。一排小男孩依着吴先生家南墙“挤暖和”。吴先生家没人,没人管他们。两侧往中间使劲挤,边挤边唱:挤啊挤,挤啊挤,挤出来的吃狗屎。

“鼻涕小”热衷于“挤暖和”。小伙伴们不太愿意跟他一块玩,怕他拖着两条脏兮兮的青鼻涕。于是便使坏,三挤两推“鼻涕小”被挤出来,沮丧着脸。小伙伴们哈哈哈地拍手,做鬼脸。一转身,“鼻涕小”又重新加入“挤暖和”的行列,眉开眼笑,袖口映着青光。原来,另个小男孩也被挤了出来。你挤我,我挤你,快乐和幸福从来都是如此简单,

老房基,画条线,挖两只小圆洞(老虎洞)。礼官屁股翘朝天,弹破璃球。花花绿绿的玻璃球,从挑糖担的那里换来。别小看圆洞,哪个玻璃球入了洞,宛若现今“王者荣耀”游戏中的神器装备,如虎添翼。

弹玻璃有输赢,有赌的性质。俗话说,君子取财,取之有道。凭手艺吃饭,谁怕谁。礼官弹玻璃球有一套,眼、手跟嘴齐上阵。眼睛瞄着,像木匠弹墨线。左手张开依着球,如导弹发射。嘴里念着“中”,“砰”的一声,两球相撞,全世界最动听的声音,最得意的收获。

斗鸡,一腿单立跳,一腿抱入怀,膝盖是刀是枪,是武器。从上往下压叫泰山压顶;从下往上挑叫四两拨千斤;你压我躲叫避实就虚……

男孩们分两派,一个个地单挑。斗鸡是场战役,斗智斗勇,田忌赛马的故事耳濡目染。每个小孩的童年,都有许多个理想。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叱咤风云的将军,后来理想变为写文字的记者,变成骑绿色自行车的邮电员。后来的后来,连自己也记不清了。理想就像乡村天空飘浮的云朵,一阵风吹过,理想远了,另一个云朵飘来了。每一个云朵,如同一块甜甜的棉花糖,永远温暖着那无限渴望的幼小灵魂。

女孩子们也没闲着,踢毽子,抓子儿,玩跳绳和跳房子。一块平地,粉笔头画成大小相同的格子,巴掌大的废瓦片。女孩子们按照约定的规则,单腿跳动。也许女孩子天生对房子感兴趣,小小的格子里面前前后后,左跳右格,银铃般的笑声,轻盈的身姿,乐此不疲。

若村落缺少了孩童,若寒冬缺失了阳光,这世间还有美感和诗意的未来吗?林清玄《光之四书》中说,我想只要真正地面对阳光,人就不会觉得自己是神,是万物之主宰。

寒月当空,天地间清寂无言,乡村的夜静又无比悠长。倪四小(排行老四),穿军用黄大衣,带雷锋帽,脚蹬黄皮鞋。肩跨长节手电筒,一手执木棍,一手提老竹筒。老竹筒中间一条寸宽的口子,敲起来“嘣!嘣嘣!”的清脆。边敲边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半夜三更,关门防盗……父亲曾告诉我,古人称之为“击拆”。

俗话说,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每更天敲击的次数不同,吆喝的内容也不同。倪四小弓着腰,影子臃肿,声音沙哑,语调悠扬,穿透力极强,有瓦釜之音。偶有几声犬吠呼应,演绎着一份荡气回肠的叮咛和关怀。

长夜漫漫,李裁缝家的门缝间透着明晃晃的光。倪四小走累了,轻叩门环。木门轻启,炭炉上开水壶“咕嘟咕嘟”响,热气腾腾。李裁缝家的灯熄灭了,三爹爹起床,亮灯,磨豆腐。黑夜无边,光明在传递。

大雪之夜,未见雪花之踪影,但一种细微的况味,一种难以名状的慰藉,一种无比广阔的暖意,在村落上空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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