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省”文青


□文/ 孙曙
黄孝阳
宗崇茂
2020年最后几日,寒流千里横扫,到处断崖式降温,江淮间急跌出零下10℃,暴风,狂雪,封冻,谁也没想到冻住了两位“外省”文青。
28日晚,到南京站。打的去维景,对省会南京不熟,夜色中陌生感、疏离感更为强烈。问司机要多长时间,七点半开会,坐上的士已经六点四十了。二十分钟吧,堵车就说不准了,司机一开口喉音重重的,不是南京话辣油厚厚的大扁舌头,一问河南的,“同是天涯”,异乡感立马不那么尖锐了。车窗外灯火稀疏、建筑简陋,我叨叨,往城外开不应该堵啊?司机被我说懵了,哪里是城外啊?哪儿算城里啊?后来才知道维景曾经是希尔顿,中山门内,标准的城里,暗笑自己“外省”青年的见识。
会还是赶上了,赶在年前换届的省作协九代会。会场上人们在谈黄孝阳的死,都没人知道,一个人住,作协打电话,没人接,打电话到单位,单位上人去敲门,敲不开,撬开门,人在马桶上,不知什么时候死去的,才四十六岁。眼前闪现冰棺中崇茂皮包骨头的脸,这儿没几个人知道他,更没几个人知道他今早死了。25日上午去医院看崇茂,还是调高的床头,还是插着吸氧管,还是打吊针,还是挂的止疼药和营养液。护工大姐说,又是一夜没睡啊,疼的,他也不喊。崇茂胸腔积液抽不出来,半个肺不能呼吸,睡觉只能半坐半躺,半个肺不工作,倒不咳了。前几次见他,他时常说说话就停住,咬紧牙关勾头闭目,等着疼痛闪电般窜过眉头,看了难受。一周前见他,他也是骨头疼得一夜未睡,昏昏沉沉,今天神志倒清爽,说话也响,又问起作代会什么时候开会。问起饮食,护工大姐说崇茂不想吃,昨晚就喝几小口粥汤。都一个多月不下床了,一会要侧卧,一会又要翻身,一会又要身子往上移动,一会又要抓抓揉揉,嘴唇干,护工大姐拿个吸管蘸水给他湿湿唇,小便也要人把着,他弟弟和护工两个人忙得不停手。大胯骨都瘦得支离出来。问他免疫治疗下一次什么时候,他说元旦后,元旦后免疫治疗也进医保了。26日,他闹着要回家,医生也劝家人带他家去。27日上午,有朋友去看他,崇茂说,我肯定活不过今天了。朋友说他瞎说一头子,活过了呢?他回道,过了就过了呗。当夜十一点多,儿子带他回家了,病房楼下修路,他还问,怎么车开得这么慢的?28日刚过五分钟,他瞪大眼睛四处找找,就过世了。会场遇到赵翼如老师,说了句:崇茂走了。赵老师说:下午遇到竞舟,她告诉我的,黄孝阳也死了,唉,她叹息。崇茂记录他查出肺癌后生活的《大地生出许多凉意》出书了,发布会我们就请了省作协赵翼如、胡竞舟两位老师,这是他信任的也是与他有联系的文坛上的最大领导了。10月25日的发布会,崇茂坐在轮椅上到了现场还坚持参加了全程。
29日,朋友圈里各种转发,大神们纷纷悼念黄孝阳,新闻也出来了,一些文章出来了。谁转了江苏文艺出版社的前总编汪修荣先生的《人间再无黄孝阳》,一句“这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那时他还是个标准的小文青,见谁都是一脸弥勒佛般谦卑的笑,让你不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突然打到心上,我多引几句吧,一个“外省”文青的奋斗史很清晰:
2005年,我获了一个江苏省作协颁发的紫金山文学奖文学编辑奖,颁奖后我请南京军区创研室的几个作家朋友到凤凰台饭店小聚,他是朋友的朋友,也便一起来了,彼此就这样认识了。这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那时他还是个标准的小文青,见谁都是一脸弥勒佛般谦卑的笑,让你不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认识不久,他便接二连三用那些先锋小说轰炸我,说是请教其实是希望我能帮助出版,但我坦率地说,先锋小说已经成了过去式,出版没有市场,对一个新人,几无希望。拒绝一多,便不忍再拒,我知道他生活困顿,有一天我对他说,你帮我编稿子吧。于是他便成了我的外编。有一年单位招人,他从南京朋友那里知道这个消息,便给我写信,希望报考文艺的编辑。虽然没有高学历,但凭着过硬的文字功底,他被破格进了文艺社,成了我的同事。其后凭着对文学的执着和丰富的社会经验、阅历,果然不负众望,十年多时间,从普通编辑一步步做到编辑室主任,再到副总编辑。从一个小文青,成了一个引起文坛关注,有一些名气的青年作家。
文友中有以结识黄孝阳为荣的,原来他当年也是“外省”文青,从一个编外的文坛打工仔,“谦卑地笑着”,忍得,受得,一点一点挤,一步一步进,从“几无希望”进了省域文学的中心圈层。江苏省作协排了“文学苏军”两大方阵,一是十大领军人物;一是十位“文学苏军新方阵”,黄孝阳在列。四十刚出头,出版社副总,拥有了资源和权力,又蹈厉奋发,正是能捅破最后一层纸站到金字塔尖的气口上,冰雪扼塞了咽喉。黄孝阳的鲁迅文学院同学王十月,“确认了孝阳离开的消息,泪水就止不住,蹲在路边痛哭”,他们是鲁28的,鲁28是回炉班,鲁院把前些期学员里混出名堂的再请回去,是2016年的事,那时候黄孝阳的处境还是“在鲁院组织的一次研讨会上,他被批得一无是处”。王十月回忆黄孝阳当年在天涯社区舞文弄墨当版主,用的名字是“一人一人一人”,后来又用过“一人孝阳”。彼时,王十月是天涯无数无名写手中的一个,黄孝阳给他的帖子加过精华,在别人拍砖的时候站出来挺他。天涯文学社区是这个世纪初叶的事,文坛70后很多人是在网络文学社区闯荡,度过自己草莽文青的年少时光。也就一二十年,有的已成一方诸侯,更多的喑哑失踪了。再往前溯,《新京报》的记者张进采访过黄孝阳,说他18岁到一家国企做业务员,不久停职留薪,做过保健品,卖过化妆品,推销过镭射光碟,“口袋里最没钱时,一盆面条可以管饱一周”。文坛厮混的,有过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之时的比比皆是。崇茂也是,做生意失败,带着儿子在妹妹家蹭了大半年的饭,又孤身一人远上青藏高原,在叫江仓的地方打工。
29日上午文代会与作代会开幕式,从江苏大剧院回到酒店就狂风大作,人被风卷着走,瘦一点的都摔倒了。吃午饭时,狂雪盈天,大雪片子恣意纷扬。当地风俗,夫妻两个一个先走了,要单日子下葬,崇茂此时该入葬了。风雪中的眼睛,是他在报纸上开的专栏名。入土了,大雪厚厚的干干净净地盖住了。都终结了,两个“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外省”文青。都终结了,两个“外省”文青的文学梦。黄孝阳快要捅破那层纸了,比他大十岁的宗崇茂还在摸门,都终结了。省作代会,在小地方代表名额也是要争的,甚至会闹出匿名信举报信。我不知道崇茂身体好好的,会不会当选为代表,每次去看他,他总问作代会怎么还不开的?我知道他是想参加的,他一次也没参加过。会议跑流程,晚上都开会,又没有交流,挤挤攘攘的陌生人流中,更远的是边缘与中心的远离。崇茂和我一样也认不得几个人,去年,省作协副主席评论家汪政到盐城讲课,他也去了。课中休息,汪政看到崇茂说,你看起来身体很好啊。大神叫出他的名字,还知道他生病,“啊,主席也知道呢”,他很感动,喜形于色。
崇茂的职业生涯跌跌爬爬从没成过,生活也是“龃龉于其中”有些糟糕,他把尊严和价值都寄托在文学上。把尊严和价值全寄托在文字上的又何止崇茂一人,谁还不曾是这样的“外省”文青?就像巴尔扎克创造出的“外省青年”这个词和形象类型,生自穷乡僻壤,出身寒素卑微,震慑于都市的权贵煊赫和声色奢华,升腾起被剥夺的耻辱、屈抑、愤恨和赤贫无望,“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反过来他们更加渴求权力与富贵,如毒如蛊。路遥小时候穷得没裤子穿,贾平凹初到西安看到钟鼓楼吓昏了,文学是他们在城市与人群中的自立之路光荣之路,当然也是荆棘之路。“外省”文青的执念是追逐文场的高光,他们那么勤苦,拿命来写,路遥写到手指痉挛得用热水泡开,贾平凹拖着老病之躯年把两年就熬煎出一部长篇来,他们伏低做小,自卑又自傲,怀揣于连一样出人头地的野心,煎熬在周遭的压力、冷漠甚至敌意里,焦虑、迷茫、永远不踏实、没有安全感,被自己的欲望这条狂犬追得日夜不宁。贾平凹说过:先前拿路遥来压我,路遥死后,又拿陈忠实来压我。当年路遥愤愤于既成者的打压叮嘱他:我弄长篇呀,你给咱多弄些中篇。当时贾平凹心中未必服气,凭什么我只能弄中篇?路遥死前,贾平凹去看他,路遥说:看我这熊样,你要引以为戒,多用心啊。贾平凹出门找个角落嚎啕大哭。物伤其类。王十月听了黄孝阳的死讯,痛哭,“一个人在暮色中走了许久,心脏被撕扯的痛。”悭吝的命运只给了仅有的一次机会,他们有的抓住了,萧红萧军结识鲁迅,沈从文遇到郁达夫,莫言阎连科当兵提干,路遥贾平凹曹文轩推荐上了大学,黄孝阳入编苏文社。命运给过崇茂机会吗?有的人越挣扎喉咙被命运掐得越紧。
会间休息,一个挂着代表证的老者倚坐在大堂窗座上,十几米高与数十米阔的巨大的玻璃窗,窗内窗外广阔的繁华,老者孤单、衰羸、落寞,我不知道是文学太残酷了,还是现实太残酷了,还是文学的现实太残酷了。
差不多一百年前,郁达夫看望写信求助的北漂沈从文,也是大雪天,沈从文只穿两件单衣,坐在冰冷的炕上写作,手指冻肿。郁达夫一天眼圈红红的,写了《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字字戳心,悲愤地展现民国时代“外省”文青的绝望处境。2021新年头上,新上任的江苏省作协主席毕飞宇发表了《怀念黄孝阳》,其中有“草根出生的人就是这样,他必须用他的健康去博。一旦失去了健康,最终只能是唏嘘”之语,文坛有几个不是从“外省”文青打拼上来的,这几句里,是官二代富二代文二代们无法感受到的痛楚。就像崇茂还能走动的时候,咳喘不止中拼老命为我的《白盐城阙》写了篇书评,“这是我的绝笔啦,兄弟,在盐城马上没人跟你呼应啦”。
文坛永远有边缘与中心,社会结构也永远是壁垒森严的金字塔。维景的电梯里总有穿着紧身短衫短裤的中年男女或小鲜肉,人家是把五星大酒店当自个儿的家,天天来这里健身的。虹吸效应也好,马太效应也罢,攀登上金字塔尖的,财富、权力、名声、知识只会越来越庞大,中心也就会越来越淤塞,边缘也就会越来越疏远。边缘总是向着中心的,中心是不是也能把光温和地向边缘多辐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