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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至

2021-12-24 09:00:18

二十四节令之十六

冬 至

□夏红卫

节气《冬至》篇前前后后写了近半年,删删改改终究难以成文。如同不慎闯入乱坟地的顽童,中了某种魔障,迷失方向转着圈。

那日风轻,友人从远方归来,我们遇见沙沟大士禅林那株神奇的菩提树开花。她告诉我,菩提果是佛祖的“十八子”,每逢冬至日,外壳与内核会自动分开,僧人采之。友人双手合十,低头敛目,嘴角有淡淡的微笑。佛说,相由心生。为记。

西北利亚的风,吹过沙漠、海洋和城市,吹进乡村。西北利亚远吗?不知道。只晓得,风势不可挡从遥远而来,枝叉间飒飒作响,刮到脸上生疼。把冬至的太阳,也吹成“黄绵袄”。

斜背着书包,奔跑在放学路上。不单单是我,所有放学的孩子都在用奔的动作。缺少打打闹闹的欢腾,丢掉磨磨蹭蹭的旧习,我们好像急行军。出门前长辈们再三叮嘱,今天冬至烧纸磕头,放学就家来呀。

巷子里,家家户户木门敞开,大白天堂屋亮着灯。嗅嗅空气,烧纸的烟火味夹杂着红烧肉的味道。而今,奔波于都市,我的嗅觉早已退化得可怜。

在我的记忆里,冬至不是节气,是个节日。孩童嘴谗,对有关吃的节日印象最深。比如:正月十五吃圆子,五月初五吃棕子,八月十五吃月饼……《周礼春官神仕》: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冬至大如年,奶奶称过冬为“做冬”。用什么做呢?当然是手了。

冬至前三五天,奶奶便开始忙碌,买回金锡箔和银锡箔。金锡箔折成金元宝,银锡箔折成银元宝。(或用铁弧凿打冥钱,打出铜钱的样状;或用拾元的纸币,按顺序印黄裱纸上。)如今时代发展得快,什么都快。有些人家过冬不折元宝,烧面额五千元的冥币,还有好多人家过冬已不再烧纸。世上什么样的事,可以真正的永存?也许等闭上眼睛的那时刻,我们才能领悟灵魂的悲悯和忏悔。

油灯昏暗,如豆。奶奶坐矮凳,裹老棉袄。一张张金锡箔和银锡箔,在她指间左折右叠,变成一只只精致可爱的元宝。我装模作样地学,可最后折成一条条小纸船。

奶奶表扬我乖,说小满听话,老爹老太们一定会保佑小满考大学。

我瞅瞅奶奶问,真会保佑我啊?

奶奶应答,小满诚心,折的元宝最值钱,老爹老太们不晓得多欢喜呢。

我说,全是纸,哪是什么钱啊。

奶奶神秘兮兮地冲我低声责怪,打摆子,不能说啊,纸一烧就变成真元宝了。

我似懂非懂。奶奶满舒心地笑,人只要孝顺,祖宗会保佑我们的。

奶奶的用心是边折边念经:阿弥陀佛元宝经,手捧元宝亮晶晶……我问她念的什么呀,她一本正经地答道“元宝经”。其实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真不晓得,她的经从何学来。

我屁股坐不住,三分钟热度,便融入夜色中玩耍。家里最乖最用心的怕的是老花猫,“喵呜喵呜”地叫得亲热。奶奶在它背上抚抚,顺势侧卧脚边,闭着眼,一篇一篇地念经。

猫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一生下来就会念经。有人说,猫未列入十二生肖,有九条命,不入轮回,可能跟它会念经有关。不晓得老花猫跟奶奶念的是否是同一本经,她们念经的时刻,我发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后来,在寺庙听到“大悲咒”,低缓的节奏和韵律,如流水一般清澈纯净。奶奶和老花猫的身影闪过,她们在天堂相依为命地念经了。人啊,只有等长大后,才能懂得某些事情与道理。

两筐元宝做好,奶奶做菜。坨粉前天夜间边冲热水,边不停地用筷子搅拌,成形后冷于盆中。做黏饼的米粉,已经发酵,安安静静地守着。打猪肉,买小鱼,拾豆腐,洗青菜,割韭菜,刮茨菰,奶奶做得欢心。

乡言“早烧年,晚烧冬,七月半的亡人等不到小日中”。方桌挪至堂屋正中,东西北三面,备长凳,南侧空置。红烧肉,烧小鱼,青菜上面盖豆腐,甜黏饼,四大盆菜,八碗饭。碗内米饭呈圆顶,如同小土丘,筷子齐刷刷地排列饭碗右侧。奶奶不许走动,担心碰到桌凳,惹先辈们不高兴。

爷爷点烛焚香,父亲跪单膝,划动“洋火”,点燃元宝。火光映人,灰烬飘然如蝶,半空中自由无声地游弋,有种神秘的感应。(乡村如果家中无男丁,女人则用灶门口烧饭的火钳夹元宝,手不能沾之。)

先辈们挤满方桌,吃着喝着数着钱,奶奶好似望见。她念叨,老爹老太家来吃饭拿钱啊!不要省,打酒买肉,大钱不赌,小来来!我跪双膝,抬头打量空空的桌凳,无比的好奇。没人啊?难道人与人的眼睛,有区分吗?《金刚经》里说,眼睛有“肉眼”“天眼”“慧眼”“法眼”和“佛眼”之分。也许奶奶比我孝顺,心存敬畏,便有了“慧眼”吧。

磕头磕头,奶奶催促。爷爷父亲母亲和我,依次对着空桌凳磕头,奶奶总是最后一个。磕好后,念叨,宽坐,宽坐。每碗饭每个菜,奶奶掐一小块,走出大门口,远远地泼散到东面矮屋的屋顶。(我掉牙齿,奶奶把我牙齿扔往屋顶。我的鞋子破了不能穿,奶奶也扔往屋顶。屋顶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是个谜。)我问,扔这个做什么?她叹息道,老爹老太们都吃饱了,有些没家的野鬼可怜啊,给他们留点饭菜。

所有供的菜,需要回锅后才能吃。红烧肉加了茨菰。茨菰皮黄白,其里洁白如玉,脆嫩,味微苦涩,烧肉有竹笋的清香。茨菰神奇,收获时节,挖出的球茎12颗,一年12个月,正好一个月长一颗。韭菜炒坨粉,酱瓣烧豆腐……其实,冬至最舒心的是爷爷。端着酒杯,我放晚学了,他还在喝,满脸通红,浑身上下的惬意。酒真是个好东西,人不喝酒,那些欢喜从何而来。爷爷一生平淡,在他身上我从未看到过两件事,一是生气,二是抱怨。我想,爷爷是幸福的,可能他也有一双“慧眼”吧。

冬至后,奶奶翻日历“坐九”,九九八十一天,逢九敬香。日历挂东墙,印“冬至后余一日,则闰正月;余二日,则闰二月;余十二日,则闰十二月;若十三日,则不闰矣”。

多年后的冬至夜,与友人酒后同行。天空被风吹得高远,有虚无缥缈之感。一轮圆月悬于半空,透着几份清冷。她说,冬至的月亮比中秋的月亮更是明亮,月亮之下曾遇见心爱的王子。我仰望苍穹,天地漆黑,明月如眼。

世间一切都是遇见。冷遇见暖,就有了雨;冬遇见春,就有了岁月;天遇见地,就有了永恒。有时候,光是遇见,就足够惊艳我们整个时光。愿我们都有一个刻骨铭心的遇见,都有一些值得牵挂的人,在一年之中这思念最长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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