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
□陈明干
宽旷无垠的里下河平原,哪一寸土地没有经犁无数遍耕翻过?
水牛拖着犁,附首迈步,农人扶着犁梢,扬鞭催赶;木犁在两者之间缓缓向前,犁出一轮轮新泥……春夏秋冬,田野里常常见到这样的农耕图景。
犁的前身叫耒耜,它是古代翻土的一种农具。耒是木柄,耜是下端石制或骨制的铲状尖头。后在长期的农业生产过程中,耒耜最终演变成为用牛拉着耕地的犁。
里下河地区的犁为曲辕犁,上端为弓型的犁辕和犁梢,下端为笔直的犁底。一张犁,由犁轭、犁担、犁索、犁环、犁套、犁箭、犁辕、犁底、犁耳、犁头、犁梢、犁棒和犁桩等十多个部件组成。除犁头、犁环、犁套和旱犁的犁耳外,其余均为木制部件,因而犁也称“木犁”。
犁又分为水犁和旱犁两种,耕水田用水犁,耕旱地用旱犁。水犁和旱犁的区别在于犁头的装制:水犁的犁耳为木制,犁头角度大,便于耕出的土地翻身覆盖。水犁犁头前端装有犁套,有利于泥水润滑犁头,避免淤泥粘附在犁头上,影响木犁前进;旱犁犁耳为铁制,无犁套,犁耳小,犁头角度也小,耕翻出的泥块覆盖面宽。
水田即沤田,常年浸泡于水中,一年只长一季水稻。20世纪60年代前,里下河地区有大面积的沤田。每年秋天水稻收割后至来年4月份春播前,农人要对沤田耕翻三次,以便疏松土壤,灭除草灾。我的父亲是种田的老把式,长年与牛与犁为伴,在田地里奔跑。
沤田多,牛又少,在快要进入冬季,或来年春天稻谷播种前,水牛耕田忙不过来,生产队还组织人拉犁。
人拉犁,每张犁不少于四个人,三个人在前面拉犁头,一个人在后扶犁梢。前面三个拉犁的人,每人肩上背着一个“犁辫子”,随着扶犁人的一声“好啦——走!”,三个人立即躬起身子向前进,每个人的犁辫子都拉成了直线。木犁拖过,泥土翻起,在泥水间垦出了一道沟槽。
拉犁时,一块沤田里有三四组的人、三四张木犁配合着耕地。一张木犁紧跟着一张木犁,人声喧闹,泥水飞溅,浊浪翻滚,不一会便犁出了一道道沟槽,耕出了一大片田地。
20世纪70年代,“沤改旱”成功,遍地都是旱田,作物种植也由一季水稻变成稻麦两季轮植。此时,父亲耕田更为忙碌,通常是天不亮就扛着犁、吆着牛下田,太阳落山才收工,田野里散发着新翻的泥土的气息。
耕沤田时,田里有水,水牛拉犁轻松些,一天可耕5亩多地,但扶犁的人吃苦受罪,整天跟在牛屁股后面在泥水中跋涉;耕旱地时,扶犁人爽手些,脚步没有羁绊感,但旱地板硬,牛拉犁吃力,一天只能耕4亩田。乡间农事,没有一件是轻巧的。一行行耕出的沟槽、翻出的泥土,都是农人、水牛负重前行、汗水流淌的印迹。
父亲耕旱地时,年少的我常常拎个小椋子,跟在他身后拾泥鳅。泥土耕翻后,有的泥鳅便暴露出来,在沟槽里甩尾蹦跳。还有的仍蜷缩在翻覆的泥瓦片里,只要看见洞眼,再掰开泥块,一条肥硕的泥鳅很快就捉到椋子里。除了泥鳅,还可以拾到黄鳝。一个下午,可以拾到好几斤的泥鳅和黄鳝。这其中,有很多是被锋利的犁头斩头去尾的。
父亲木讷,平时言语不多。吆牛耕地时,也仅仅是“啊嘘!”“墒啦!”“稳!”这几句简短的话语,全然没有阿龙大叔那一声声响亮、悠扬的打牛号子。令我惊奇的是,与父亲做搭档的水牛还能听懂父亲的话。父亲扬鞭吆喝:“啊嘘!”水牛拉犁的步子立马更快;父亲一拉牛绳,说:“墒啦!”水牛随即拐弯;父亲说一声“稳!”水牛便四腿立停,原地站着。多年的朝夕相伴,风雨同处,竟让水牛与父亲配合如此默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耕地,铁制的犁头越发铮亮、锋利;农人抓握的犁梢柄因手磨和汗浸,日益滑润;顶着犁头、始终在泥土里游走的犁底,在不知不觉中被磨得瘦削。还有牛轭和犁辕,当初油漆光鲜,外观硬朗,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现已变得枯褐老旧,一如耕田的父亲和水牛,慢慢衰老了。
当一台台手扶拖拉机陆续开进田地后,一张张木犁便退出了农田。每当我看到闲置在山墙边、犹如佝偻着身躯的木犁时,我就会在瞬间联想到一条条曾经埋头拉犁的水牛,会联想到我的父亲,以及千千万万个如我父亲一样精心侍弄土地的乡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