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话可说
□陈 铭
父亲似已无话可说,但我确信他心里想说。
父亲现在想说什么?我已不再追问,但我心里多少明白些。
父亲想说就由他说,或是碎片化的过往,又或许是只言片语,就着眼前的,却从不说以后。
父亲不想说也随着他,我已不再多虑,但我有时会去猜想。
就像这天早上,父亲用完早餐服完药,又如往常一样地挨着躺椅一会,进入睡眠状态。
我每天夜晚都会到父亲的房间几次,静静地观察他的睡眠状态。其实父亲有时也知道我就在他的身旁,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然彼此会在心里作默默无言的短暂交流。尔后,我会轻轻地离开,离开前总会不舍地望他一眼,有种莫名的惆怅悄然袭上心头:父亲老了,终究走向衰老了。而现在能留住的,是现有时间里的陪伴,尽可能多的留下与父亲一起的碎片式生活。毕竟未来的时间里,陪伴父亲的时间不多了。
父亲说夜晚睡不好失眠多。妹妹问他睡不着都在想些什么?他拉着妹妹的手说,他现在经常从小时候想起,想他一生中的事情。我们都劝他不用多想,这样会把脑子搬空的,也容易失眠,更不利于健康长寿。父亲有时提出,让我开点安眠药助他睡眠。我多想让他每晚睡个好觉,又坚持劝说他不可随便吃安眠药。父亲是医生,医药常识比我懂得多,他这时也会不吭声。其实,我做了备用,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他服用。
父亲自然走进了生命的尾期,人老了,回忆就多了。我们都希望他拥有更多美好的回忆。但他究竟会想些什么,我大体上明白。我希望他不要多想,可我也无法不让他不想。既然他要想,他在想自己的一生,总要想起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些人一些事。特别是大不幸的事情,总归要勾起他的深刻回忆,也会勾联他的深深伤痛。
父亲这一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少年丧父、青年丧妻、中年丧女和老年丧偶。爷爷当年突然自缢身亡,他不在身边,转年便参加了新四军;前母突然中暑病亡,他从外地赶回家后,亡人也已入土为安;二姐突然因故死亡,他在医院却无心救活,唯有撕心裂肺。父亲都没有与他们做最后的道别。后来小父亲五岁的母亲抢在他前头走时,父亲和我在身边。父子俩一起极度悲痛,但不得不面对今后的现实,遂也渐渐埋藏起悲伤。也许这时,我渐又领悟到,往往死者是生者的不幸。但不幸的活着的人,终归还要活下去。
如今的父亲,已是一个伤痕累累将朽的老人。他不说,我也明白。但父亲有时会说,没有我在他身边,他早就不在人世了。我懂得父亲的意思,却也无话可说。我是父亲的儿子,做比说更重要。但这时,我也会冲他笑笑。父亲便也不多说,有时也会竖起大拇指。
现已快90岁的父亲,身体和精神状态已不稳定。我有时担心他间歇性老年痴呆下去,可能不再多思多想。此后,也许我也不再更多地去猜想什么。我只想尽一个儿子的责任义务,陪伴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必然有一天,父亲终将会离开我们。从那一天起,父亲也必然会悄然掩藏在我的心底。而我现在能做的,除了每天伺候他外,还会继续将他化作读得懂的碎片文字。或许多少年后,我将陪伴父亲的时光默默地浸润在奇妙的汉字里。从此后,今生父子一场,虽已无话可说,蓦然回首,却在于无声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