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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藤上结的第七个瓜

2022-03-25 08:34:50

□王桂国

扫墓,是我每年清明必修的功课。但今年与往年有点不一样。回老家时,我是带着任务的——问一问母亲的岁数。我知道父亲的年龄,不知道母亲的年龄。

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虚拟一个年龄。平时有人问我母亲的年龄,我总是答非所问,说,母亲45岁时生养了我。不,说得最多的句型应该是:母亲生养我时,45岁。虚拟这个年龄的依据,是父亲的年龄,父亲比我长48岁,就是说我出生时,父亲48岁。父亲比母亲长三岁,正好应了乡下一句老话:“男大三,金山靠银山。”我私下里很得意!你想想,家里有一座金山,还有一座银山,我们做儿女的能不扬眉吐气,天天睡着了又笑醒了!

当然为了加强语气,我还会突然来一个反转,补充说,母亲生养我时,没有奶。母亲说,她在“月子”里,没有喝到一口鱼汤。生在水乡的我们,没有鱼吃,甚至连鱼汤都不能喝一口,摆在今天,这岂不是荒唐的奇谈怪论吗?但1960年代初,生养我的母亲,恰恰没有喝到一口鱼汤。母亲没有奶喂养我,我的命运可想而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有做箍桶生意的一对夫妇,不生孩子,一心要抱养我,给家里送来大礼。父亲忍不住劝母亲:“这孩子吃不到奶水,怕是难长大。”可母亲用瘦弱的双臂捏着我,始终不松口。我不仅活过来了,而且长大了,这不能不算是人间奇迹。

我没有问过母亲,我吃过哪些女人的奶。村上跟我同龄的孩子七八个,都是头胎,他们年轻的母亲都有一对结实饱满的乳房,奶水汪洋恣肆。我想母亲肯定会抱着我,早晨跑南舍,晚上跑北舍,今天跑东家,明天跑西家,为我忙飞飞地讨要奶水吃。我的大嫂一次跟我聊天,说我小时候吃过她的奶。既然如此,我肯定吃过村上很多女人的奶。可是除了大嫂,她们一次没有跟我提起过吃奶的事,不知为什么。

我是老藤上的瓜。老藤上的瓜都长不大,不少长到疙瘩大就萎了。可是我这个老藤上的瓜却噌的一下长大了。我是母亲这根老藤上结的第七个瓜。母亲生我时,她的儿媳妇,我的二嫂也在生养——不同的是二嫂头胎生养的是姑娘。而我的大嫂已经生养了两胎,头胎儿子长我4岁,二胎姑娘长我一岁。现在想想,奶奶和儿媳们在一个屋檐下,一起你追我赶地比赛生孩子,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我一直没有问过母亲多大岁数,也一直不知道母亲的生日。母亲有生日,母亲也不止一次说过“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我就是猪,只长肉,不长记性,偏偏忘了她的生日。我的生日是农历三月二十。我没有奶吃,却有个很好听的乳名:玉春。这个乳名,容易叫人联想到《红楼梦》里的那些玲珑清丽的名字。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还有宝玉、黛玉。更喜欢唐人王昌龄的诗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尽管母亲几乎不识字,没有读过《红楼梦》,也不知道王昌龄的诗,但我相信凭她的灵性与机敏,是能给我取一个雅致的名字。我记得母亲有一块“玉”,不离身,这是一块玉做的针线板子,寸把宽,长不盈尺,上面缠满了棉线。这块“玉”一直伴随我的童年与少年。村里的年轻人不知道我的乳名,但每次遇到上年纪的老人时,他们不仅认识我,还都能亲切地叫出我的乳名,“哦,玉春回来了。”我看着老人十分惊喜的样子,忽然有一种感动。

母亲晚年患有气管炎,很痛苦,发作起来整夜不能睡,只能坐在床头大声喘气。嫁在外地的两个姐姐知道了,总会主动地把母亲接过去,然后送医院看病抓药。

躺在树下好乘凉,上面有哥哥、姐姐们罩着,家里大事小事都由他们包揽,全然不用我来操心。我成了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少爷。久而久之,在我身上惯出许多坏毛病。

母亲的病,全由他们操心去,似乎与我无关。母亲生前,麻木自私的我,没有送母亲到医院看过一次病,抓过一次药。

清明回家的落脚点,是二哥家。我刚放下手里的一捆纸钱,就问迎面走来的二哥:“妈的属相是什么?”

我拐了一个弯,不好意思直接问妈的年龄。二哥几乎不假思索脱口道:“妈是属猴的。”我掐指一算,父亲属兔,母亲属猴,父亲母亲整整相差五岁啊!我的脸腾地红了,二哥一句话就戳穿了我虚荣的谎言。我糊里糊涂虚夸了母亲的年龄,母亲生我时,我不经意中竟多报了两岁。

孔子说:父母之年,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可是,我立在父母的墓碑前,似乎既感觉不到喜,也感觉不到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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