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陆泉根
离我生活工作的地方往北一百里,是我岳父工作的小城。晚饭后,妻子总要和他的老父亲视频聊几句。
聊的无非是油盐酱醋家长里短。共同语言是有的,谈自己的孙辈:妻子谈我们的外孙女,而岳父则谈他读高中的孙子。岳父的工作就是陪读。
陪读辛苦。身子捆住了不谈,言谈吐语还得小心谨慎,高中生敏感而自尊。岳父懂得统筹法,烧饭、买菜、洗衣服,轻重缓急,井然有序。岳父属羊,今年已80虚岁,但无论什么时候,老旧的租住屋里总收拾得清清爽爽。
若干年前,在古镇,家务活大多是我岳母做的。后来,血压高和脑梗盯上了她,常常头昏,岳母只能放手,把活儿推给岳父。岳父悉数收下,额外给自己加了个任务——照顾岳母,陪读时岳父把岳母也带了过去。
岳父是兴化安丰中学首届毕业生,成绩不赖,如果不是家庭成分拖累,他是有机会读大学的。高中毕业,岳父先是代课,后来做了民办教师,再后来转正,在古镇小学担任过主管教学的副校长。
80岁,在古镇人眼里是个万事皆休的年纪。肯定会皱纹满脸,眼皮耷拉,整天闲坐在墙根下,晒着太阳打瞌睡,岳父全然没有这些老态。晚饭后,等孙子下晚自修,有大把时光,岳父没有呆坐,他花在走路上,正好领略兴化城美丽的夜景。隔壁单元的李校长,也在农村小学工作,退休了,也来陪孙子读高中。两位老人为了共同的目的走到了一起:跑步,交流教育心得,分享烧菜经验。两个老人常常谈起他们在教育战线上的青春岁月,就像冬天里两棵落叶的老树在回忆着春夏时的繁枝茂叶。岁月已经找不回来,但在孙辈的身上他们看到自己往日的影子。
读高中的孙子希望爷爷陪读很大程度是因为岳父的烧菜水平高,几乎所有的家常菜都能拿得出手,做的大肉圆无论红烧白烧都鲜嫩有弹劲,让人垂涎。前段时间,岳父的外孙女——我的女儿给他买了一个电烤箱。岳父看了看说明书,第二天开始买来几斤五花肉搞实验。当香喷喷的五花烤肉端上餐桌,孙子连连叫好。
除了烧饭洗衣,岳父还要兼任辅导员工作。孙子的成绩总是像过山车,起起伏伏,充满悬念,让岳父大伤脑筋:考得好防止翘尾巴,考得不好又担心自暴自弃。岳母说,属羊的命苦。晚年的岳父,确实忙碌辛苦。岳父没有怨言,儿子媳妇工作忙,孙子学习忙,他只能选择辛苦。这个时候,他还不能老。
晾晒衣服时候,岳父会站在阳台上看着前面的工地。时光如梭,一年半,出租屋前的废墟上已经冒出了一所崭新的幼儿园。年轻时,岳父爱好抽烟泡澡,现在烟早不抽了,剩下的是泡澡。但岳父的老习惯没有改:身上揣一包香烟,洗澡时喜欢散几支。烟是个好东西,一来二去,浴室跑堂的和岳父成了朋友,会殷勤地多递上几个热手巾还有他们听来的关于小城的新闻。
岳父豁达,一生经历太多的风雨,甚至有很多不如意,他没有放在心上,像对待落在脸上的蛛网,轻轻擦拭干净。和岳父不同,小了二十几岁的我,患得患失,时常感到衰老的威胁。头发脱落让我过早地在公共汽车上享受到让座的待遇。此外,膝盖疼痛,牙齿松动,让我一度悲观。好在有岳父这堵墙,我才坦然了许多。
春节掼蛋。岳父的衰老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牌桌上:出牌慢悠,犹豫不决,偶尔悔牌。作为搭档,我的内心流露出不屑:“水平真臭啊!”等牌事结束,我忽然想到,岳父可是80的人啊。瞬间,我满脑子都是歉意。
没有人愿意老去,而岁月的冷酷无情又是所有人不得不接受的事情。目睹太多古镇老人的离去,岳父的人生态度更加豁达开朗:不管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还是风雨交加的坏日子,都要从容活着。
“等孙子上了大学,疫情平息,真想出去转一圈。”岳父端好了洗脸水,对正呆坐着看电视的岳母说道。岳母点头称是。两个老人的愿望高度一致: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老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太多的事情等着岳父去做,他不敢、也没有时间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