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夏

默乌在这个暑假开始的时候，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力，对弟弟小树说，小树，我决定了，这个暑假，我坚决不洗澡。

去年这个时候，小树刚成为默乌的弟弟。父亲把小树领到母亲和默乌的跟前，说道，这是小树，她母亲死了，以后他就是你儿子，你弟弟了。母亲没有吭声，默乌也没有说话。父亲拍了拍默乌的肩头，小树就成了默乌的弟弟了。

小树听了哥哥说的话，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道，哥，我也不洗澡，我们还可以……

默乌打断了小树的话，你不准，不洗澡的只能是我！

小树很失望地低下头，漆黑的眸子几乎要有泪花了。默乌最看不上弟弟的女孩样，说道，你也有任务，你监督我，随时提醒我，如果我忍不住想洗澡，你就要把我今天的话学说一遍，这样我就会管好自己了。行了，我决定今天洗最后一次澡。我先去买个西瓜，你在家等着。

默乌从五斗橱的抽屉里拿了两块钱。家里的零用钱都放在这个抽屉里，除了小树，因为他还太小，家里谁都可以从这个抽屉里拿钱。不管家里多么困难，抽屉里从来没有缺过零钱。这是聚宝盆，你可以从这里面拿钱用，但是，你要记住，你今天从这里面拿钱用，明天你就要想办法往里面放钱。父亲允许默乌从里面拿钱的时候，告诫过他。默乌懂父亲的意思，那一年春节，他把得到的压岁钱都放到了抽屉里。

天可真热。默乌一走出门就感受到了，就像有人向他泼了一盆热水，才走几步，他的鼻尖就全部是汗了。这么热的天，八桥镇人都在睡午觉。人民街上除了知了不停嘶叫之外，安静得很。没有风，水泥路面冒着热气。总之，就是热啊。

默乌走到六桥才发现后面跟着个小尾巴。弟弟小树，不知什么时候，跟到了他的后面。默乌生气地对弟弟说，不是让你在家等的吗？这么热的天，快回家去！

小树没有回家，反而紧走几步，贴到哥哥跟前，说，我要监督你。说着伸出汗津津的小手，拉住了默乌的衣服。

你放开，你的手脏死了，快放开。默乌说道。

小树不放。

默乌作势打他。

小树不动。

默乌笑了，走吧，走吧，一起去吧，你放开。

小树也笑了，脸上的汗犁开了一道道小沟，刚刚他可是跑着追哥哥的。

兄弟俩手拉着手往卖西瓜的地方跑去。路上，遇到了刘奶奶，刘奶奶应该是默乌的太奶奶辈的长辈。老人是个小脚老太婆。她眼睛不好，老远看到两个小黑点向她走来。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两个黑黑的小脑袋，她认出了默乌和小树。

兄弟俩看到刘奶奶，恭恭敬敬停下来，鞠一个躬，喊道，太太好。

刘奶奶看到两个重孙辈的男孩，脸上笑开了花，好好好，你们等着。说着，从身边的一个布袋子里摸出了两块湿粘粘的糖。

一人给了一块。两人接下，又鞠了一个躬，飞奔着走了。小树想吃糖了。可是，糖纸和糖粘在一起，全都化了。默乌说，不要吃，太太的糖放的年数太多了，已经坏了。我们扔掉吧。他回头看了看，确认老人没有看到，把两块糖扔到了河里。

小树有点不高兴了，就要到嘴的糖被哥哥扔了。小树嘟起嘴，不理睬默乌。哥俩虽然还是手拉着手，小树的手却有意无意地离开默乌的手，一小会儿，又怯怯地寻找着哥哥的手。

默乌也感觉到了，但是他不能惯着弟弟。他觉得自己心太软了，在学校里面也是，太惯着同学小雅了。小雅是女生，身上总是香香的。默乌从小就对气味敏感。这学期，班主任把班上的座位重新调整过了。上学期，他的同桌是李冬梅。李冬梅家里有两个双胞胎弟弟，她把对付弟弟的招数全拿来对付默乌了。默乌每次坐到座位上都心惊胆颤，稍不小心，李冬梅的铁拳就招呼过来了。默乌经常蜷缩在“三八线”外生不如死，李冬梅“八”，他“三”。最可气的是，班上的坏小子们在默乌跟前说起李冬梅，都说你家冬梅，还伴以怪异的笑，像一群坏鸟，边说边抖着身上的羽毛。天地良心，他一点也不喜欢李冬梅，他只是怕。实话实说，李冬梅还是个漂亮姑娘，只是太彪悍，默乌吃不消。不过，李冬梅也不是完全不温柔，老师宣布重新安排位置后，李冬梅帮着默乌把课本和书包收抬到了现在的位置，看着默乌如临大赦的样子，她的眼神里也有了一点哀怨。这还真不容易。

默乌的新同桌就是小雅。小雅不说话。小雅跟谁都不说话。默乌其实话也不多。两个话不多的人成了同桌。眼神成了他们交流的工具。数学课上，小雅遇到了一条难题，眼看数学老师“坐火车”就要坐到小雅了。小雅眼睛急切地瞪了默乌一眼，默乌飞快地将答案写到草稿本上给她看。“火车”终于来，小雅过了关。也许就是这一次，默乌感觉小雅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小雅开始使唤他了。橡皮掉了，小雅用脚跺一跺地面。默乌乖乖地捡起来，放到嘴上吹一下灰尘，还给她。小雅的钢笔忘记带了。小雅说，钢笔没带呢？默乌赶紧把自己的钢笔给她。自己用那管不停漏水的钢笔。总之，似乎不管小雅提出什么要求，默乌都会答应。久而久之，默乌看上去就像是小雅弟弟了。默乌很不甘心，他在家是哥哥，在学校也要做个哥哥。

默乌正想着，感觉小树的脚步停了下来。哥哥，太热了，买根雪糕吧。小树扯着默乌的衣角说道。

买了雪糕，就只能买一个小西瓜了啊。还是不买吧。默乌说。

默乌往前走。小树没走，站着不动。默乌不理他，又走了几步。小树还是不动。阳光直射着他的头顶，小小的身子看不到影子。默乌只好转回，五毛钱，买了一根雪糕。他先给小树吃。小树把雪糕慢慢地放到嘴里，嗖嗖地吸着气，太凉了。雪糕又凉又甜。小树有点舍不得给默乌吃。吃了几口，迟疑着把雪糕从嘴里拿出来，给了哥哥。

默乌接过，雪糕上留了小树两个大门牙犁过的凹痕。默乌轻轻地咬下一口，剩下的都给了小树。

兄弟俩边吃边走。西瓜摊在八桥镇棉花收购站旁边。棉花站的门前是全镇最大的水面“后泊”。收购棉花时，“后泊”上停满了船，热闹得狠。小雅的母亲是棉花站的质检员。默乌到棉花站玩的时候，见过她的母亲。是个漂亮的女人，棉农们都围着她，说尽好话，棉花的等级全由她说了算。她人是漂亮，却一点也不高傲，也不像一般漂亮的人一样冷冰冰的。她的脸上总挂着笑，不管最终被判成什么等级，棉农们都欢喜着道谢。有一次，默乌去棉花站喊乡下的六叔到家里吃饭，看到了小雅。那时候，小雅还不是她的同桌，只是同学。小雅穿着红色的格子衬衫，坐在雪白的棉花山跟前，看一本书。默乌没有跟她打招呼。六叔也没有跟他回去吃饭，那些天，他们两家正闹别扭，默乌不知道，母亲知道六叔不会去吃饭，还是让默乌去叫。他不来是他的事，我们不请就是我们的事了。母亲这样跟父亲说。默乌不懂这些，默乌还是个小学生。

全班没有人看得出来，他和小雅的微妙关系。只有李冬梅看出来了。有一天体育课，李冬梅在默乌后背上猛捶一下，说道，默乌，你把我忘了，你现在只知道小雅了吧。默乌吓得一哆嗦，跑开了。李冬梅不说，默乌还感觉不到。她一说，默乌的心就像被人揭开了一个小口子，透出光线，照得亮亮的。

默乌决定不洗澡缘自灵光一现。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力，起先，他想一年不说一句话。但是，小雅不同意。小雅说，你不说话，我可不愿意和一个哑巴同桌，而且老师如果问你问题，你怎么办？默乌觉得有道理，然后就想到了一个暑假不洗澡。小雅刚开始也反对，我虽然不喜欢哑巴，但我也不喜欢垃圾啊。你不洗澡，不就成了一个发着馊味行走着的垃圾了嘛。后来想想，又改口道，不对，你是一个暑假不洗澡，只要不坐在我旁边，那我就管不了你了。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