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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这盏灯

2022-05-06 08:35:35

□陆泉根

晚自修铃声一停,我赶紧收拾书本回家——几分钟后,学校的发电机就会停止工作。

巷子里没有灯光,漆黑得如一团墨汁。巷头右转,五六步到家。没有院墙,堂屋门虚掩,暖黄的光线透过门缝溜出来。推开,玻璃罩煤油灯下,母亲低头纳着鞋底,时不时抬起头来,把针尖放在头发窝里戳戳。斑驳的墙壁映着母亲大大的身影。

这是我近几天脑海里出现的镜头。镜头中的我十八岁,母亲四十三岁。那时的母亲眼睛明亮,手脚麻利,针线活做得周正细密。贫穷破旧的日子少不了缝缝补补,这些活儿耗时间,点灯开夜工免不了。母亲多半利用早上的时间——点灯耗油,煤油金贵,母亲要省着给我看书。我是古镇的一位复读生。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是母亲激励我苦读时说的话。不得不说,这句话还是起作用的。因为穷,母亲没少遭遇邻居亲戚的冷落和白眼,这也是母亲拼命让我复读的原因。晚上,做好针线活,母亲回房休息,堂屋的煤油灯并不关掉,灯芯捻得小小的,留给下晚自修的我——微弱的光芒耗不了多少油。我轻轻捻亮,光明和温暖便溢满了整个屋子。

那时的古镇早有了电灯,但电紧俏,喜欢和人捉迷藏的电,常常后半夜悄悄地来,大早上又悄悄地走。因为没电,父亲锯木厂里积压了太多的木头。半夜,睡不着的父亲会坐起来,点燃一支烟。他在等电。父亲的手指一闪一闪,像萤火虫,更像捻小了芯的煤油灯。房里25瓦的白炽灯始终开着,灯一亮,父亲便迅速起床。早晨,锯完木头的父亲会一脸疲惫地回家,迎接他的是母亲烧好的粥。

铁打的身子终究敌不过岁月。一个寒冷的日子,父亲这盏亮了七十九年的灯终于油尽灯枯。送完父亲,母亲收拾楼梯杂物间,清理出一盏残损的煤油灯,上面满是蛛网灰尘。母亲沉默不语,泪如雨下。她想起了父亲干木匠活的情景——逝去的光阴,再也不能回头啊。

我在城里生活了19年,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次,和母亲约好了回老家。刚下车,我禁不起诱惑,被几个朋友拉去打牌喝酒,到家时已经夜色深沉。歉疚是肯定的。母亲留着门,屋里电灯亮着,母亲在等着我。眼神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巷子里日渐清冷。夜的漫长和寂静,母亲只能用灯光去抵抗。每次回家,母亲总会掰着指头数,巷子里还剩多少人。现在,母亲成了巷子里最年长的了。人老病多。“我靠着菩萨过,过一天算一天。”母亲对死亡看得很淡,说自己是一盏灯,已经到了煤油快枯竭的时候了,只要有一阵风,就能把她轻易吹灭。

家里的条台上早已没有了煤油灯,但有一盏母亲用的菜油灯:一个古朴的小碟子,倒点菜油,灯草做灯芯,用来供奉神灵的灯便做成了。每天,焚香祈祷之时,母亲会点上它,然后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什么。香燃完毕,母亲用一根铜簪子把灯芯一抹,火便灭了。

前段时间,在自家门口,母亲不幸躺枪:不知哪位偷着打鸟的人,枪管里的流弹击中母亲的脸部,血流如注,惊动了古镇派出所。在医院,医生和我用手机视频:母亲脸上的钢珠被取出,伤口敷着纱布。不幸中的万幸,如果子弹再偏一点,母亲便成了独眼人。因为单位有事,又临近清明,我心想:反正母亲性命无忧,过几天回去看望也不迟。没想到,清明来时,道路却因为疫情封控。

母亲比我更早地了解到道路限行的消息。电话那头的她叮嘱我,服从公家安排,不能回来千万不勉强。给父亲烧纸的任务落在了在老家的外甥身上。刚刚考上研究生的外甥,顺便把喜讯告诉他的外婆,母亲眼睛里闪着光芒,像结出灯花煤油灯,被人拨了一下,亮堂多了。

巷子老,母亲也老了。这辈子,母亲活成了一盏灯,在风雨里飘摇,却始终亮堂,照着儿女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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