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走来的父亲
□顾维萍
父亲在端午节那个夜晚走了,恰是屈原投江的日子。父亲是个农民,不会天问,也不会行吟泽畔,更不会吟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高雅诗句。
那时还在大集体,父亲是生产队长。队长的任务就是每天喊人们上工。因父亲的大嗓门,他得了一个外号:大嘴。别人总是在我面前提到我父亲的大嘴。说我父亲不但嗓门大,而且嘴大。有一次,生产队里碰头,说父亲与人打赌,一个人吃下去一只猪头,还喝下了一茶瓶大麦烧。可是我从来就没有看过父亲的嘴怎么大过,在家里,他总是吃我吃剩下的。
父亲经常被我母亲骂。原因之一,父亲在土改前,把我外公留给母亲的金银变成了几十亩田。可是合作化运动一开始,所有的田地一下子成为了公有。母亲哭泣叹息了好长一段时间。父亲也捶着头后悔不听母亲的劝告,让子女受苦了。
夏日的一个夜晚,皎洁的月光如水银般静静地流淌,我来到父亲住的厨房,我想喊醒鼾声中的父亲,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我悄悄地为父亲盖上了毛巾被,一个人静静地走在如水的月光下。不一会儿,我的妻子挺着个大肚子,也出来了,妻子问我:是不是爸出去打工了,明天跟爸爸说,让他不要再去了。爸爸为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辛苦,我们良心上过不去呀!我的泪水在月光下晶莹闪烁……
父亲每次来看我们,总要从袋子里摸出一些东西。有时是人家给的一块糖,他舍不得吃,带给他的孙子。有时是几粒瓜子,也掏出来给他的孙子。好在他的孙子也很懂事,每次都要给爷爷倒上酒。父亲一辈子好酒,最后的归宿也与酒有关。
一天下午,刚从我这儿离开的父亲到我的叔叔家,一高兴多喝了几杯酒,下午又做好事,帮邻居堂哥家扛了几十袋稻子。其实这之前父亲的血压就有点高了,我给他开了降压药,他只吃了一片,可是每当我劝父亲平时要吃药时,父亲便有点不快地冲我两眼一瞪,我过了这么大岁数了,一直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从来没有任何事。我便不再言语了。
可是那个黄昏,喝了一斤多酒、又肩扛运输了几十袋稻子的父亲,在接过堂哥递过来的烟,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打火机的时候,他头一晕,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地上,让我充满了永远的遗憾,没有来得及让父亲多享几天的福,甚至没有让我尝尝作为一个儿子端茶送水服侍的孝敬,父亲没有留下一句话,悄悄地走了。
一天,一个人独坐在黄土高原的夕照下,落日的余辉洒满我的双肩,风里夹杂着远古凄凉的气息,苍茫之中,我才似乎找到了一丝安慰。然而这安慰又让我常常在夜晚醒来,呼喊着父亲的名字,仿佛父亲未曾远离,也许还在远远的跋涉之中。渐渐的我的目光里溢满千山万水的涛声,直到慢慢平静化作缓缓流淌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