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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功德碑

2022-06-17 08:46:28

□陆泉根

 

从丁沙沟回到古镇,父亲和他的车一样的疲惫和落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后轮胎明显瘪了下去,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母亲以为父亲是抽空回来看看的,住上一两宿还要走。等看到父亲从车后座上取下棉被搪瓷缸以及塑料盆时,才知道父亲这次回来不走了。

“怎么,人家把你辞退了?”母亲的反应像挨了一刀的鱼,恨不得立马溜到丁沙沟,问个青红皂白。父亲是退休后被挖走的,挖他的人费了心思,用了两包茶食和一大堆承诺。那家厂子专门生产木质马桶盖,远销国外。在厂里,父亲负责锉锯条。父亲是木匠,凭斧头吃饭,侍弄锯条纯粹是业余爱好,但歪打正着,他滚镗的锯条无可挑剔。

母亲还在忿忿不平。父亲说,别啰嗦了,是金融风暴,和厂里没有一毛关系!厂里对他不薄,父亲不允许任何人说厂里坏话,哪怕是母亲。

母亲不吭声了。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卷钞票交给母亲。他两个月的工资。母亲数了三遍,八百二十元。母亲打开衣柜,小心塞到折叠得整齐的旧衣服中间。

父亲呆坐着。母亲知道父亲的心思。父亲的心思在我的三弟身上。三弟读研,还剩最后一年。三弟运气不好,大专毕业正逢国家不包分配,父亲没有门路,三弟最后屈就一家食品厂,食品厂效益不好,每况愈下。两年后,三弟复习考研,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但必须自费。这些费用除了三弟自己工作时攒的外,全靠父亲在外面打工挣了。现在,父亲工作丢了,三弟的学费生活费自然成了问题。父亲一声不响,坐在一旁抽起烟来,抽了好几支。

两天后便是小满,空气里已经有了麦子的清香。以往,每年这个时候,家里总是弥漫起一股收获前的紧张气氛,让我心惊肉跳。我的任务是挑麦把,从田里挑到河边的船上。肩膀总是鼓得像个馒头。现在,家里已经没有麦子可收,一亩多的口粮田早已经扔给了人家——是我怂恿父亲这么干的。父亲的眼神告诉我,他后悔了。

父亲把家里的木头顺了顺,又把他的工具箱翻出来,该磨的磨,该锉的锉。磨好了,锉好了,父亲开始思考该做个什么。“打张桌子吧!”。父亲扔掉手里的烟头,说干就干。

家里刨花飞舞,镇上隆兴寺的复建工作也如火如荼。父亲没有去,准确地说是没有心情去。母亲倒是溜过去几次,时不时地运回来一些消息。

“气派。规模不小啊。”

“捐款的人多呢!”

听到“捐款”二字,父亲抬起了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捐是不捐,捐多少,母亲犯了难。母亲信佛,想捐,但三弟需要钱,父亲又刚刚丢了工作,母亲像个没钱过河的人,团团转。巷子里的本家六叔说,要捐,功德之事,为子孙好啊。母亲豁然开朗:我考上了大学,弟弟考上了研究生,不都是菩萨保佑的吗?捐!母亲终于下定决心。捐了200元。200元可是三弟一个多月的生活费。母亲先斩后奏。父亲笑笑,没有生气。

几天后,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站在了我的家门前,下巴有几根长长胡须在风里抖动着。

“沈会长,您怎么来了?”父亲慌忙搬来椅子。坐下的沈会长从家务事谈起,由远及近,从慢慢扯到正题:请父亲出山,刻功德碑,把每个捐款建寺庙的人名字刻在石板上,嵌在大雄宝殿的西墙。寺庙里已经从安徽购了十几块纯白色的大理石石板。

“帮庙里錾功德碑,这可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沈会长的话还没有说完,母亲连忙点头,抢着替父亲应承下来。父亲没有轻易承诺。

父亲终于来到隆兴寺复建的现场。可能是农忙,工地上并不忙。主体建筑大雄宝殿快要封顶。院子的角落里,几块石板映入父亲眼帘,纯白色,像玉一样。父亲用随身带的卷尺量了一下:厚一公分半,宽一百六十公分,高六十公分。说实话,要想在几块石板上雕刻几百个人名,没有十足的耐心肯定不行。古镇不缺书法家,已经有人把捐款人名单用工整的楷书写在了石板上,等待父亲的是用錾子把几百个人名錾出来。两支烟的工夫,父亲答应揽下这活。当然是没有报酬的。

第二天早晨,父亲和第一缕阳光同时来到寺庙。父亲带着他的斧头。父亲小心翼翼地把石板平躺在一桌旧桌上,下面用齐头旧衣服垫实。父亲蹲下身子,按照石板上的字迹,左手握錾,右手持斧,轻轻地敲打,每錾一下,錾尖头腾起一朵朵小的灰色的雾,父亲的持錾的手也会自然地往后滑一下。錾好一个字,父亲会用嘴吹一下,用手摸了摸字痕,试着深浅。很快,父亲有点吃不消了,虎口有些麻酥酥的,而腾起的灰尘把眼睛弄得睁不开,他不得不停下来用手去揉。父亲坐在那,纹丝不动,等錾好了一个人名,便停下来,抽上口烟。

父亲总共錾了十来天,七百零五个人名,密密麻麻,排在六块石板上,宛如一幅长卷。坐在长卷前的父亲,烧了两支烟,才慢慢起身回家,头上尽是白灰,灰尘头发混沌不清。好几天,父亲手指僵硬着,不能屈伸。功德碑嵌在大雄宝殿的西墙上,落款处有时间:1998年,农历丁丑年制。彼时,父亲六十四岁。

八年前,父亲去世,劳作一生的他,终于安安静静地休息了。寺庙里,父亲刻的碑已经二十一年,岁月和风雨的侵蚀,功德碑字槽里的红漆已经模糊不清。说实话,父亲刻的字线条不算流畅,像蚯蚓爬行,每个字,一笔一划,弯曲的线条,宛如父亲额头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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