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父亲
□冯 琪
转眼间,父亲已离开我们38年了,父亲去世时,只有45岁。
父母结婚后,母亲在老家戴窑集镇的砖瓦厂做了两年临时工,因母亲是农村户口转不了正,便带着出生不久的我,回到了集镇3里外韩窑村的外婆家,继续种田。父亲是定量户口,在镇上的米厂上班,平时随祖父母一家在集镇生活,下班早或农忙时到母亲身边帮点忙。
儿时印象中,父亲沉默寡言异常严厉,从没觉得他爱过我们。
在外公外婆母亲身边自在快乐的好日子,到我7岁时结束了。父亲要带我到集镇上学,小学就在祖父母家门口的戴窑小学窑南分校读的,每到星期六,我的曾外祖父便来带我回外婆家,星期一再送我回来。
在父亲身边的生活异常艰苦。那个年代,揣着一只饥饿的胃的我并不“懂事”,偶尔盛饭在锅里拣米饭便会招来父亲的斥责。
父亲读过私塾上过完小,写一手好毛笔字,跟他的人一样板正。每天放学后,他便写几张柳体字要我照着练,写得不好我头上便会迎来一记“生姜拐”(小孩挨揍,重了会起包,状如生姜疙瘩)。隔段时间,父亲照例会检查我的作业,完成得不好,我书包里、口袋里的白果、香烟壳纸牌等小玩意便会遭殃,小屁股上还会招来一顿巴掌。
父亲做人做事讲究规矩。但凡家里来了客人,小孩是不能上桌子的。遇到长辈再是羞赧也得“喊人”,这是有礼貌。在外面,长辈给东西,父亲不允诺,绝不敢接受……
父亲对我和弟弟很严厉。在外边人眼里,父亲是个和善的人,见人总是很礼貌客气。在家里,他从不顶撞长辈。记得曾外祖父去世,他在苏南学习硬是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在祖父母和外公外婆心中是个大孝子。他生活很简朴,再旧再破的衣服他都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板板正正,平日稍大的生活开支便是香烟和茶叶,但遇到我和弟弟上学的费用或家里人生病,他便毫不吝惜手里的微薄工资。就是这样一个外冷内热的人,一边扮演孝顺的儿子,一边扮演严厉的父亲,在我幼小的心里有着强烈的反差。
父亲所在的单位是兴化东部最大的一座油米加工厂,长年为国家粮库加工大米和食用油,父亲所在的车间是大米加工车间。父亲对工作很是钻研,车间里从稻壳作燃料的动力机器,到稻谷进入输送装置,再到输出符合国家标准的大米,管道多得像迷宫,他每一处都能如数家珍,无所不通。每年一度的机械检修,他车铣刨焊样样都会,厂里基本不求外援,厂长说大米车间可以不要车间主任,但不能没有冯大师傅。甚至厂里派他到东台面粉厂学习归来,把面粉车间安装调试好了,他还是赖在大米车间的粉尘王国里。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工匠精神”吧。
生活不易,日子像流水一样缓缓向前流淌。随着弟弟到集镇读书,我也读了高中。看着我们读书用功,父亲对我们的态度也逐渐温和了些,但在我心中仍然没有感受到别人家孩子那样的热热闹闹的父爱。
也许是户口性质的原因,祖父母对我们娘儿仨一直冷冰冰的,对叔婶一家异常亲热,照顾有加。在母亲心中,祖母就是处事偏心。母亲问父亲对我们自己的家有什么打算,她闹着要父亲与祖父母分家,她到米厂做临时工,或者让父亲辞职,出来找个门面做手艺,父亲始终默不作声。现在想想,在那个肩挑手提、土里刨食的年代,父亲又能有什么法子,他的心里只想着上好班,让我和弟弟读好书,将来跳出“农门”。
然而,就是这样的生活也没能让我们一家安稳前行。命运弄人,1983年我高考,弟弟中考,双双落榜后又迎来了更坏的消息。父亲若无其事地在戴窑医院看了两个月的胃溃疡老不见好转,下决心到东台人民医院一查,结果是胃癌晚期。
在医生与患者家属见面的那一刻,全家人都懵了,也就在那一刻,我仿佛豁然间长大了。18岁的我,一下子被父亲深深地刺痛了。夜里,我怀揣着父亲的诊断书,迈着灌了铅的双腿从东台城区步行30里回家,3个小时的路程,像是足足走了3年。
父亲厂里那时效益还好,厂长也重情义,全力保障了高昂的治疗费用。接着的手术、长达10个月的放疗化疗,把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块头折磨成了骨瘦如柴的老人。
父亲临终,巨大的疼痛不哼一声,嘴里念叨的是我和弟弟的学业,他含泪恳求外公和母亲答应,再难也让我和弟弟继续复读。1984年春节刚过,45岁的父亲带着万般不舍和太多遗憾离我们而去。父亲的离去,家里失去了唯一的工资收入,田地只能糊口,我终于离开了学校,让弟弟在乡下一所中学复读。
也许是苍天的眷顾和父亲的护佑,更是党的改革开放好政策,让农家子弟有了更多的机遇。那年底,我考上了合同制民警,第二年,弟弟考上了师范学校。外公苍老的腰背似乎挺直了不少,母亲消瘦的面庞精神了许多,外婆的饭菜也格外可口了,全家人终于从父亲离去的悲伤中走了出来。欣喜之余,我这才体会到了父亲要我们好好读书的良苦用心。
日子虽然清贫,但幸福的涟漪开始荡漾。几年后,我娶妻生女,建了楼房。弟弟毕业后参加工作,也成了家。
亲爱的父亲,您在艰苦的生活中教育我们如何做人,您用几乎倔强得犯傻的工作态度教育我们如何做事,您用近乎苛刻的家训家规教育我们成长成人、安身立命、修身齐家。
今天,重读您,父亲。儿子似乎读到了您因劳作而粗糙的手掌、因隐忍而孤独的背影、因病痛而不堪的表情,因我们如今的幸福而宽慰的笑容。而我读你的全部能力,只是因为我找到了您藏在疼痛的身体里的全部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