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荡在田野里的歌声

——兴化劳动号子选粹（上）

□文/ 陈明干

兴化农耕历史悠久，积累的农事活动有数百种之多。兴化农民在漫长的生产劳动过程中，创造了劳动号子这一独特的民间歌谣。兴化劳动号子有开泥号子、拉犁号子、栽秧号子、薅草号子、踏车号子等十多种，都是人们一边干活一边吟唱。农田广阔，农事繁多，号子伴随汗水流淌，也陪伴庄稼生长，号子里也装载着丰收的希望。

开泥号子

“来哟来哟，大伙儿来开泥哟！”“来哟来哟，哈里个来开泥哟——”立春后的开泥号子，拉开了水乡大地春耕生产的序幕。

20世纪60年代，兴化多沤田。沤田贫瘠，一年只长一季水稻。那个年代没有化肥，垩田的肥料就是河泥。将河床上带有水草的淤泥罱上来，聚积在田头，开泥，就是将这些淤泥再用船拉到远处，均匀地布施到沤田里。

罱泥是在冬腊月，一个冬天下来，每块田头都堆积着一个隆起的淤泥滩。春节后，淤泥滩表面已经风干，里层的河泥也凝固绵软。这个时候就开泥了。

开泥的工具有小木船、犁辫子、泥择子。一条小木船配4个身强力壮的男劳力。人们用泥择子将淤泥装满船舱后，船头的两个人背着犁辫子，埋头往前拉船，后面的两个人用肩膀顶着船艄，奋力向前推船。“来哟来哟，大伙儿齐用劲哟！”带队的敞开嗓子，唱起了开泥号子；“来哟来哟，我们齐用劲哟——”其他三个人立即附和。大家同时用力，满载淤泥的木船缓缓起身，继而慢慢向前。

木船虽小，但每次装的淤泥有千斤以上，人拉船时，迈着步子，喘着粗气，因而开泥号子内容简短，唱起来急促。带队人的一声领唱，似在咆哮，犹如号角，令小船周边不同位置的其他人即刻进入亢奋状态，迅速凝聚成一股强大力量，将沉重的小船推动身、推向前。只有当泥船正常行进时，号子的曲调才有所舒缓。

春寒料峭，有时沤田里还结有一层薄冰。一大早，开泥的人们就赤手巴脚地站在冰冷的田水里开泥了。开泥是突击性农活，春天的第一个月里，要将所有田头的淤泥都开完，全体男劳力都参加，生产队每天都有三四班的人、三四条小船开泥运送。“来哟来哟，哈里个齐用劲哟！”“齐用劲哟，向前进啊——”“船呃快哟，开泥快啊——”，众人齐声呐喊，声调粗犷而沉重，震天动地的开泥号子唱得冰也化了，水也暖了，沤田里尽是翻滚的浊浪……

拉犁号子

沤田长时间泡于水中，土层板结。田头淤泥作为肥料散施到沤田后，接下来便是耕田，以便疏松土壤，灭除草害。

耕田靠犁，通常都由水牛拉着木犁往前走。初春，乍暖还寒。水牛怕冷，受凉后容易生病，在没有动力机械的年代，天气没有完全转暖，农人舍不得让牛耕田。那时，人工拉犁是常事。

人拉犁，每张木犁不少于4个人，3个人在前拉犁，1个人在后扶犁。前面的3个人排成一路纵队，每人背负一条犁辫子，三条犁辫子合系在木犁前，随着后面扶犁的人大喊一声，三个人立即躬起身子，一步一点头，迈开步子往前走。三股绳合成了一股力，木犁拖过，泥块翻起，开垦出了一道墒槽。随即，田地里也响起了拉犁号子：“哎呀里个嘿，哎呀里个嘿，一年之计在呀在于春，生产那个季节不呀不等人。”“不怕寒来呀不怕冷，拉起那个犁头往呀往前奔。”“哎呀里个嘿，哎呀里个嘿……”

拉犁耕田，完全靠力气；拉犁艰辛，一天到晚赤着脚，行走在泥水里，满身沾满泥浆水。拉犁号子，既可以将众人的力量凝聚起来，齐心协力拉犁，又可以驱走拉犁时的苦闷烦躁。

拉犁号子由一人领唱，其他人和唱。领唱的号子音调较长，嘹亮且流畅，在宽阔的田野里可传送到很远的地方。领唱者大多是后面扶犁者，其他人只是“哎呀里个嘿，哎呀里个嘿……”地附和。扶犁的人既掌舵，又看到前面3个人的劳作状态，可根据情况，以号子的形式现场鼓舞士气：“拉犁的步子不呀不要停，耕到田头啊抽呀抽袋烟。”“哎呀里个嘿，哎呀里个嘿”。有时，为了消除拉犁时的沉闷气息，他还将前面的3个同伴当作水牛吆喝：“号子啊来来呀，啊嘘——”水田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拉犁时，一块沤田里有三四张木犁配合着耕翻，拉犁的号子便此起彼伏，“燕子飞来那个呀声声唱，我们备耕那个呀人人忙”“春打那个六呀六九头，我俫那个拉呀拉犁走”“哎呀里个嘿，哎呀里个嘿……”一声号子连着一声号子，一张木犁紧跟着一张木犁，号子声声，泥浪翻滚，犁出了一道道墒槽，耕出了一大片田地。

栽秧号子

兴化农田一望无边，水稻是最主要的农作物。早在5000多年前，兴化先民就种植水稻了，栽秧号子该是从远古时代飘荡过来的吧。

开泥、拉犁，多是男人，号子也由男人唱，而栽秧号子则是女人的杰作。栽秧多靠女人，需长时间低头弯腰地栽。秧田多，一栽就是十天、十几天，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地栽……这其中的艰辛酸楚便从秧歌里流淌出来。

“六月里来栽新秧，我们姐妹齐下趟。栽下青秧一行行，秋天收稻堆满仓。啊里嗝上来，啊里嗝上来……”开始栽秧，无论小妹妹、大姐姐，还是其他妇女，都感到新鲜，唱出来的栽秧号子也轻松明快，丰收的希望寄予在歌声里。

栽秧号子由一人领唱，领唱者唱歌词，其他人和唱“啊里嗝上来”。领唱的，不仅性格活泼，口齿伶俐，而且干事利索。栽秧是一件特别累人的事，据说，旧时田多的人家请人栽秧，若主家为人小气，招待吝啬，栽秧的人就以栽秧号子的形式，隐而不露地嘲讽主家，使之无地自容。20世纪70年代，生产队栽秧，领唱者则以栽秧号子形式表扬先进、鞭策后进：“张大嫂来手儿巧，栽起秧来快如跑；小妹妹来莫灰心，下趟栽秧自上紧……”，这样的唱词有时要即兴发挥，同时还要凝聚人心、鼓舞士气。领唱者是栽秧能手，不仅能唱，还要边唱边栽，栽秧的速度不落后于别人，否则领唱就没有号召力。

大集体时期，每年栽秧之前，公社和大队干部结合“开秧门”召开动员大会，组织年轻妇女代表学唱栽秧号子，还将歌词印发到生产队。学唱的栽秧号子曲调活泼，节奏感较强，富有浓郁的水乡劳动气息，歌词也有明显的时代特色，如：“铁牛欢唱耕田忙，社社队队抢栽秧。水乡处处红旗飘，铁姑娘栽秧上红榜。啊里嗝上来……”

栽秧的天数多了，栽秧的人倍感疲惫和厌倦。这时的栽秧号子就显得低沉甚至忧伤：“六月里来是农忙，起早带晚都栽秧。风吹雨打日头晒，苦啊累啊脚底埋……”

薅草号子

水稻秧移栽到大田后，很多杂草也因水而生，层出不穷。在水稻生长过程中，农人薅草较为频繁。

过去没有除草剂，薅草均为人工，也以妇女为主。薅草时期，水稻、棉花、大豆等田间作物皆已安顿，平时所做的，多为上水、施肥、除草等田间日常管理之事。经历了割麦、栽秧时的那种焦虑与忙碌后，薅草让人感到轻松自在，因而薅草号子的曲调显得舒缓悠扬。“早上来、早上来哎天气晴，栀子花开那个白如银；石榴花开红如火哎，荷花出水那个蜻蜓飞过来。”“栀子花开白哎白如霜，插在那个头上啊一阵阵粉花香。呃上那个来呀，呃上那个来”，田里薅草的女人三五成群，有人领唱，也有人和唱。唱者心情舒畅，歌声清脆甜美，唱词借景抒情，颂扬生活的美好。

女人聚集在一起干活，心事也易吐露，很多薅草号子里就有了情歌的色彩。女人一边低头薅草，一边低声吟唱：“鱼儿游、鱼儿游水哎都成双，一对喜鹊那个飞树上。哥哥耕田啊牛作伴，我想给哥送饭送衣裳。”“小木船、小木船哎两头翘，哥在船头妹妹哎坐船艄。哥哥的篙子撑船快哎，哪天撑到那个妹妹的心上来。呃上那个来呀，呃上那个来……”

踏车号子

在没有动力机械的20世纪50、60年代，水车是兴化境内最主要的农田上水工具。八九月份，水稻生长正旺，吐穗扬花，一时一刻都不能缺水。为秧田上水，便用人工踏水车。

水车由车轴、槽桶和车担棒三大件组成。人扶在车担棒上，脚踏车轴，车轴带动槽桶内的榷子和柫板，河水便被拉上田岸，流进秧田。

车轴沉重，踏水车须有4人同时踩踏方可拉动水。踏水车者多为男人，也偶有力气大一点的妇女参加。天气干旱，秧田又多，踏水车日夜不停，农人苦不堪言。为排遣内心的郁闷，消除身体的疲惫，这就有了踏车号子。

“嗨哟、嗨哟！”“嗨哟、嗨哟！”，这是刚开始时踏车人的哼唱。车轴上有4副对称交叉的木拐，每人一副。人的左脚将一只木拐踩下去，右脚再踩在另一只木拐上。4个人步调一致地踩踏，车轴便不停歇地运转，河水也源源不断地输送上来。“要吃杨桃哎，嗨哟把树栽；要长水稻哎，嗨哟把车踩”，“嗨哟、嗨哟！”“浅水勤灌哎，嗨哟秧苗旺；茎粗叶绿哎，嗨哟穗头长”“嗨哟、嗨哟！”踩着踩着，踏车号子就连续地唱起来了。

踏车号子先由一人“嗨哟、嗨哟！”地领唱，之后便是众人“嗨哟、嗨哟”地附和。踏车号子的唱词，是农人在长期踏水车过程中总结出来的，内容简单，易学易记，如：“号子不打哎，嗨哟水不流，大伙一起哎，嗨哟奔田头”长时间踏水车，所有的人对唱词都烂熟于心，所以，踏车号子有时由一个人领唱，有时众人合唱。

赤日当空，久旱无雨，秧田里多有裂缝，农人焦急万分。这时候农人就要“踏大锣车”：一面大铜锣挂在水车旁边，领头的一边挥舞棍棒敲大锣，一边领唱踏车号子；水车上的众人一边齐声应和，一边跟着铜锣的节奏踏水车。“大锣咣咣咣”“嗨哟、嗨哟！”，“秧田不遭殃”“嗨哟、嗨哟！”，“白天带黑夜”“嗨哟、嗨哟！”，“日夜踏翻车”“嗨哟、嗨哟！”……这时的踏车号子，节奏更快，曲调高昂激越。踏大锣车，都是在水稻生长最干渴的紧要关头，也是农人连续劳作后最疲惫困倦的时刻，以响亮的铜锣声和号子声，激励自己咬紧牙关，奋力拉水，用全身的力气拯救气息奄奄的庄稼。

挑担号子

秋天，水稻收割后，一捆捆稻把躺在田地里，男人们用把叉戳着稻把，用肩膀挑着，一路走一路唱：“嗨呀号的个号啊，一根把叉五尺长，嗨呀号的个号，男将儿挑把脚步子忙”“嗨呀号的个号，稻把挑到农船上，嗨呀号的个号，打谷场上扛新粮……”

挑稻把自在，挑担号子唱得就比较随意，可以一人直接从头唱到尾，其他人只是“嗨呀号的个号”地哼唱；也可以一人领唱，其他人接唱，你唱一句、他接一句，最后众人齐声和唱。有时唱词松散零乱，有时听起来就是完整的一段。

挑把的男人七八个，一路来一路去，成群结队。挑稻把不要弯腰，力气又是男人的强项，比附近低头割稻的女人要舒坦得多；自己稻把挑得多，号子打得好，让喜欢自己的女人听到，也值得自豪，因而，挑着稻把，一个比一个卖力；打着号子，一个比一个起劲。

挑担的农事很多，除了挑麦把、稻把，还有用扁担挑粪、挑水、挑肥、挑秧、挑泥块、挑砖头等。担子重，运距远，挑担号子就自然而然地唱出来：“嗨呀号的个号啊……”

挑担号子既有通用的唱词，也有临场发挥，这取决于领唱的或挑担中某个人的反应能力。如一阵紧张的劳动之后，众人劳累不堪，有人很快唱起来：“嗨呀号的个号啊，前面来了个小大嫂哟”“细蛮腰，瓜子脸，标致胜七仙哟……”；再如，太阳即将下山，但稻把尚未挑完，领唱者又加油鼓劲：“竹篾扁担三尺三哟，多挑稻把才两头弯哟。再挑三担把就完哟，撑船回家吃晚饭哟，嗨呀号的个号啊……”即兴而作的挑担号子，有趣、顺口，通俗易懂，能调动大家的劳动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