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 绣
□刘 萍
连日的阴雨天,衣服老是半干不干的。比较喜欢的一件白裙子在阳台上挂了两天后,不知怎么就有了三个米粒大的小斑点。土黄色的小点在白色映衬下更显得突兀扎眼。用洗洁精、洗衣液、肥皂、84消毒液轮番搓洗,斑还在白裙上显眼着。找出最细小的针和白线,在斑点上绣了三朵白色小花,裙子忽然就多了份隐秘的秀气,素净中似乎透出了花香,一下午我都为自己的巧气得意着。
我的这点小妙思完全来自母亲。弟弟小时候特别调皮,经常把衣服跌破、划破。有次爬树跌下来后,膝盖处破了两个大洞,眼看着衣服就要作废。妈妈舍不得打儿子,默不作声地找了块颜色近似的布托底缝在破洞上,再在上面绣上一只神气活现的小白鹅。弟弟一见那对小白鹅喜笑颜开,立马套上裤子,蹦蹦跳跳地出门显摆去了。
母亲是村里的缝纫师,我们村和邻村有谁家要添新衣了,就去集镇上买了布料送到我家。母亲总是特别忙,白天裁剪、缝纫、网边、锁洞、熨烫,晚上还得继续打夜工。冬腊月为了赶制过年衣服,常常是深更半夜还点着灯忙碌。这么忙的日常里,母亲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刺绣,她照着自己购买的时装书上的图案,能绣出大白鹅、小青蛙、蝴蝶、小鸟、月季花、玫瑰花、小菊花……因为忙,她从不在别人衣服上绣,我们姐弟俩的纯色衣服上总会有一两个小动物或几朵花儿。娃娃领的小白裙,上面绣一簇小红花,纯白中立刻就有了春天的鲜艳;灰色卡奇布裤子上绣对小鸟,沉闷里就飞出了活泼。幼时拍的照片,衣服上总有妈妈的刺绣作品。那时生活清贫,同伴们都难得有件像样的衣服,长衫短裤的,一件衣服要穿个几年。我和弟弟穿着妈妈缝的衣服,衣服上绣着欢快的小动物、美丽的花朵,看上去光鲜体面,一点不像农村孩子。这一点,妈妈到现在都是骄傲着的。
八十年代的苏北农村,小姑娘时兴学缝纫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衣服人人要穿,会缝纫,就是缝个短裤、套袖也方便。打我记事起,我们家总有六七个学缝纫的小徒弟,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外婆将小姨也送到我家了,我母亲嫌做缝纫辛苦,始终没舍得最疼爱的小妹妹也学跟自己一样的手艺。她托熟人将小姨送到很远的一个村子去学刺绣。小姨在刺绣师傅家吃了很多苦,帮人家烧饭、带孩子、做家务,下田,什么苦活累活都得干,说到伤心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了。我躲在房门口目睹小姨声泪俱下地诉说,心想小姨一定会到我家学缝纫了。哪知,母亲把她劈头盖脸地死骂了一顿。第二天,小姨拎着一袋带给刺绣师傅孩子的吃食,又去了师傅家。后来,小姨因为会刺绣被盐城一家工厂招工去上班,成了一名刺绣工人。拿工资后,知道自己终不必再像其他农村姑娘下田干苦活,才知姐姐的良苦用心,在绣花师傅家吃的苦果然没有白吃。
几年前读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天香》,深深地被那些会刺绣的女子所吸引。她们的兰心蕙质,她们的坚韧聪慧,使我白天、黑夜脑中都是她们的形象,深陷在她们的故事中不能自拔。恨不能也在天香园中跟她们一起读书、一起绘画、一起刺绣,在飞针走线中让时光流转。欣欣然买了好几幅十字绣:牡丹、玉兰花、孔雀、八骏图、福字、鲤鱼。每一幅也都绣成功了。裱了两个送给弟弟挂在新房子里,还有几个留着等自己买房子装潢时挂。当人在绣品中时,手中的针线在动,外界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都不存在了。柴米油盐的生计烦恼,孩子教育问题中的纠结,夫妻相处中无以言说的隐痛……所有平日里搅得头疼的东西在针线间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了所绣的画,周遭安然而寂静。
女人刺绣,有人为着生计,有人为着养心,有人为着养眼。目的不同,水平有高低,但刺绣过程中的那份从容安然应该是相通的。母亲、小姨、文学作品中认识的绣女,甚至我自己,怎能不暗生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