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玫瑰

不久前，二舅意外摔成重伤后，生命危在旦夕，临了没留下一句话。只是在最后的时刻，他对近前的大舅微微地翻动了一下眼睛，尔后又缓慢地闭合上了。眼瞅着二舅缓缓咽下最后一口气，大舅的泪水再也止不住，那一刻，一个满目泪痕的大舅，便成了二舅眼中渐渐消逝的最后影像。刹那间，我突然感受到：似乎最深重的兄弟情，此刻，没有语言，无法表述，一切都已化作了难以言说的亲人泪。
外公死得早，大舅便早早充当了必要的角色。平日里外婆忙种地，大舅是帮手，又是兄弟姐妹的主心骨。大舅十八岁那年，村里动员他当兵，并很快验兵合格。村干部说，大舅初中毕业，有文化底子，人又活络，到部队能有前途。外婆虽也不舍，可还是支持的，毕竟十六岁的二舅跟上趟了，能帮上忙了。可一听说大舅要去当兵，下面挨肩儿的弟弟妹妹直抱着大舅哭。二舅瞒着外婆和大舅，直接跑到乡人武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说道：“我家里离不开我大哥。要不然，我去当兵，反正我大哥不能去。”那年头，子女多，兵源多，兵好征。架不住二舅的哭闹，人武部部长松了口，大舅终究没去成。
外婆走后，大舅将兄弟姐妹拧成了一股绳，谁家有事，大家帮忙。那年我家盖上敞亮瓦房，所有材料都是大舅领着三舅四舅送上门来的。妈说，三间砖瓦房，可是给足了娘家面子哩。搬新家那天，大舅特地敬了杯酒给外婆。他湿着眼眶说，珍英啊，你是我们唯一的妹子，我完成妈的遗愿了。妈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小时候害你妹烫伤了脸，妈心疼啊。我走后，你要想办法让她搬出茅草屋。”大舅话没说完，兄弟姐妹几个都哽咽了。
大舅六十三岁那年，查出了中期食道癌，所有人都慌神了。尤为二舅最慌，不管其他人在大舅面前还能假装淡定，他却忍不住地号啕大哭。大舅倒过来安慰他，哭啥？放心，我还有心愿没完成，老天爷不会收我的。二舅哭得更凶了。因为家贫，二舅没找到老婆。外婆走后，大舅就成了他的依赖。确实，大舅也最宠他。大忙时，总先帮他干完活，才干自家活。大舅妈有时逗他，这个“二怂”，不帮他早点干完，他会一个人在夜里偷偷哭出声的。之后，做生意的大表哥，花去不少钱，让大舅在上海动的手术。二舅见到保住命的大舅时，先是哭，后又笑。他当场像个小孩似的保证：以后你家重活，我包了。
有一次，我陪妈抽空看望大舅，妈忘记了梳头，一见面，大舅就说：“你望你，多大岁数了，成天做得像个疯婆子，又不是不得过。”这时候的大舅已经远离病痛，精气神不错。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作风，开始心疼你，心疼他，心疼他眼中的兄弟姐妹们。那一天从大舅家回来，我和妈一路都在谈着大舅。逆风时，妈用手捋顺着头发，不经意间，发现妈的眼里竟然有了泪水。妈说，人一老，经不住风吹，眼泪就多。但我知道，妈是想大舅的事呢。
大舅越来越老，大舅的兄弟姐妹也越来越老，最小的四舅也有了许多白发。之后二舅也病了，大舅指挥着兄弟姐妹出钱出力，并让儿子安排二舅上南京开刀。他说只要他在世一天，兄弟姐妹一个都不能少。几年后，最辛苦的三舅也突然病倒。他抱着大舅哭：大哥，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抱上重孙子呢。大舅一听发火了：你个三活宝，哭有屁用，振作精神，好好看病。你看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于是，大舅一声号令，大表哥带头，我们这些表兄妹们，人人给三舅出钱化疗一次。三舅转危为安，心态越来越好，他说，我现在活一天，就是赚两个半天。
二舅意外摔死后，想着二舅在世孤零零一人，没有子女，大舅说，几个侄子都是孝子，几个侄女都是孝女。其间，三舅跑腿多，四舅守夜多，我妈哭得多，二舅的丧事办得体面。那些天，大舅更多时候捧着茶杯，坐守二舅灵柩旁。我注意到，只要我妈哭到动情处，大舅必然起身倒杯热水，然后低着头、哈着气，边吹边喝。再抬头时，他会拿张餐巾纸擦擦满脸的“汗水”。而此时，瞅着他那双骨瘦如柴的手，倏然间，不禁令人心颤，动容的我便会默默躲一边落个泪。送完二舅回来后，中午吃饭时，所有人都不见大舅，我妈提醒说，可能在二舅小屋。待大家过去时，瞅见大舅已哭成泪人了。大舅从没这么失态过，随后一屋子的人也都跟着哭成一片。大表哥哭着说，二叔，你的屋子什么时候这么热闹过啊？大舅仰天长哭：妈，我把二弟交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