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阿兰

大舅一生未娶。二十岁时父母双亡，二十四岁那年，田里遭灾，庄稼颗粒无收，大舅领着妹妹、弟弟们从兴化最南边走到最北边，一路乞讨来到我的家乡。奶奶看着几兄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特可怜，拿出所剩不多的大麦糁儿，加点胡萝卜樱，熬成糊糊，招待了他们。一连几天，大舅见此地还勉强过得下去，就让唯一的妹妹留了下来，弟兄几个踏上了回家的路。那年母亲刚满二十岁。后来日子好过了，大舅每次到我家做客，未等入座就先拎着大包小包去看望我的爷爷奶奶，常说：嗲嗲（爷爷）奶奶的救命之恩，我们汤家终生难以回报，只有永记心间。

大舅一直跟着三舅一家生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煮早饭，熬猪食喂猪，忙完家里忙地里，农闲时还经常四处找小工做，步履匆匆，几乎看不见他有闲聊休息的时辰。二舅家两个儿子，二舅妈精神不太正常，大舅舍不得二舅，农忙时，经常偷偷去他家帮衬农活，还常常瞒着三舅妈。好在二舅心灵手巧，家里家外都能应付过去，缝补衣裳、裹粽子、搭鸡窝、拉网捕鱼，还烧得一手好菜，不预约都请不到，十几桌的家宴不在话下。

每次到我家，大舅总是田里庄稼看看，只过一宿，第二天就囔囔着要回去，理由很多：鸡鸭鹅没人喂，田里草要拔，要煮早饭给宝强（三舅家的儿子）吃了上学等等，没人拗得过他。忙人闲不住。印象中只有一次住了两晚，第二天要帮父亲挖一船黏土送到砖瓦厂，因实在太晚没走成。

大舅的腰患有腰肌劳损。七十岁后，常常直不起来，喊腰疼，我们眼中高大的大舅好似一下子老了，为此三舅带着大舅四处问诊，找老中医针灸，坚持了大半年，虽略有好转，可终是不可逆转，随着年龄的增长，大舅的腰越来越弯，七十五岁左右，整个人已快成直角了。大舅走路已要一手撑着腿，一手扶着腰，才能慢慢挪动。走路成了问题，更谈不上农活了。

七十九岁时，大舅因腰疾已趋于瘫痪。父亲病入膏肓，我和老公驱车带三个舅舅去看望，我贴耳，轻轻说道：“大舅，一起去吧。”大舅听了直摇头。“您放心，我带了轮椅，不需要您走路。这次您不去，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我劝慰道。大舅轻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你们去吧。我知道拗不过他便作罢 ，但我知道，大舅此时其实是非常想去的，可终是不愿劳烦别人，对自己的身体也已失去信心。一语成谶，父亲三个月后去世。得知自己妹夫去世的消息，大舅老泪纵横，连叹三口气，一天水米未进。

两年后，我家为泰州新房做了乔迁之喜仪式，众多亲朋好友入座，三舅悄悄对我说：阿兰，今天午饭吃完我们就走，一刻都不能耽搁，我们是偷着出来的，你大舅已几天不进食了，可能就在这一两天了。我听了心一惊，散席后，赶紧嘱咐母亲随舅舅们回去一趟。

见到妹妹、弟弟们回来，大舅眼神突然亮了，紧接着凹陷的脸颊一下子热泪奔涌，自己捞起衣角，指着胸口诉道：“你们怎么才回来，宝强怎么还不回来？我心口难受（心脏也有毛病），疼死了，我要走了……”边说边闭上了眼。被病魔耗干最后一丝气力的大舅就像一根燃尽棉油的捻子，瞬间熄灭了。据在家看守的宝强媳妇讲，大大上午十一点就在唠叨了：“他们都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我妹子怎么还不来看我，你们通知了宝强没有，我下午要走了……”前后说了十多遍。得有多强的意念才能撑住最后一口气等到至亲的人回来？母亲听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声声哭诉中带着自责：离得远，路途来去不便，我不知道大哥病已这么严重了，临了也没能服侍他几天，我太对不起我哥了。

长兄如父，大舅用山一般的肩膀撑起了整个家，一生操劳，为妹妹、弟弟们都张罗成了家，待侄子们亲如己出，自己却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