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国

1970年末，我们在四岔河口上高中，四岔河口是公社的中心。上高中的学生几乎都是走读生，早晨从家里争分夺秒地赶到学校，傍晚再从学校争分夺秒地赶回家。路远的学生一趟要走十几里路，早晨六点半钟就上路了！大家都成了争分夺秒的赶路族。早晨在家喝的两碗粥，待急匆匆地赶到学校，上厕所撒掉一泡尿，肚子里早就没了米影子。所以上课时，尤其是早晨第三四两节课的煎熬，班上不少学生，既要和饥饿做斗争，前肚皮贴到了后脊梁，又要和瞌睡做斗争，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

西祝上课爱睡觉，睡觉还喜爱做美梦，大家都叫他睡神。他尤其喜欢物理课，因为他喜欢在物理课上睡觉。后来发现其中的奥秘，物理课总是安排在早上第三四节课，正是饥饿和瞌睡疯狂发难的时刻。意志薄弱者就成了俘虏。

教我们物理的宋老师，年轻气盛，上课爱发不靠谱的牢骚，搞得人一头雾水。就像一只辛勤的蜜蜂，谁只要触犯了它，它会立即转过屁股反戈一击。但是，记得有一节物理课，宋老师态度前所未有的好，半句牢骚都没有。宋老师上课开始，照例先把例题抄在黑板上。必须插一句，他写字特别好看，不仅字潇洒，拿粉笔的姿势也好看——写字时，小指头翘得高高的，酷似兰花指！开讲时，他习惯屏息扫视一下全班，从南往北，全覆盖拉网式一个不漏。可他的目光突然停住了，把我们的目光也吸引过去。众目睽睽之下，我们看到西祝正在堂而皇之地睡觉，好像还在做美梦。他把脸偏着趴在课桌上，眼睛闭着，嘴巴却大大地张着，一线亮晶晶的涎水从嘴角挂下来。

我们哈哈大笑，可仍然惊动不了他的美梦。一只麻雀没头没脑地撞进门，看热闹，在教室内扯着嗓子大声叫，又振着翅膀飞了一圈，也没叫醒他。讲台前的宋老师笑笑，挥挥手，示意同桌叫醒西祝。等他醒来，宋老师并不恼，也不骂他，只是像平常一样喊他上讲台做题目。一个沉浸在美梦里的人，被人突然撬开眼皮，再豁达也会生气吧。可西祝好脾气，没有生气，他施施然打着哈欠，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到黑板前，就像他说话一样，慢慢的，一字一板。我们知道老师在故意罚他，他却蒙在鼓里不知道。我们都等着他的好戏看，至少“挂黑板”肯定少不了，可他揉一揉眼，抬头望一望题，就在黑板上飞快地做起来。我料想他不敢怠慢，老师和我们都等他笑话看呢。谁都想不到，他竟然把老师还没有讲的例题做了起来。当然是把题目做对了。我们惊呆了！

这个平时话不多，看不到他用功，上课爱走神的人，做出另一个走神的“动作”，让我们大家，包括老师，都一起走神了。宋老师肯定也跟我们一样走神了。

那道例题既然被西祝做起来了，宋老师就不好再讲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宋老师趁热打铁，索性让西祝讲讲自己解题的思路。西祝站起来，三言两语就讲完了，宋老师问我们：“你们听懂了吗？”

1979年夏天，西祝参加高考，成绩一鸣惊人，他一步登天，脱了泥腿子，跨进了高邮师范学校。

很多年之后，我问当了30多年中学老师的西祝，面对课堂上睡觉的学生，不知会不会像当年的宋老师那样对待学生呢？西祝笑言，他对待学生从来不讽刺挖苦，在他的课堂上，他不希望学生睡觉，但他捍卫学生睡觉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