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坤

晨睡中蓦然听到一声鸟啼，又是一声，先怯怯地啼一声歇一声，然后就开开心心地唱起来，唱得婉转悠扬摇曳生姿，清泠泠嘀呖呖，似被镀了银的露珠尽情泼洒——是一只大山雀在叫早，为一个刚刚苏醒的春天。

此后，几乎每个晴朗的早晨，我都是让一串串鸟鸣唤醒的。鸣声轻快或舒缓，清亮又通透，娇媚得不知人间忧愁。记得沈从文说过，“于清晨极静之时，听到鸟鸣，令人不敢堕落。”于是赶紧起床、洗漱、生火做饭、打扫庭除，新的一天正式开始。

在我眼里，春天是一声声鸟鸣衔来的。

我看到楼下的山茶开出艳丽的朱红，人家园里的棵棵苏州青都起了菜薹，豌豆藤亦已爬上竹篱笆，估计过上半个月就会开花，那紫蝴蝶一般的小花美得惹人疼爱啊。还有眨眼睛长翅膀的蚕豆花，然后才是紫白素淡的萝卜花。其实在我们水乡，铺满原野、直到天边的油菜花才是春天的真正主角，是春天最娇美的新娘，如诗仙所言“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水乡的油菜花一开起来就这般恣意霸气，不管不顾，让人鼻息间钻进钻出的全是油菜花的清香，哪管你在路上在门前，在小院里还是卧室中。不由得叫人感叹：万物美好，我在其中。是的，畅游或劳作在花海里的人总是美的，如田亩间辛勤耕种的老农，麦田里提了竹篮挖荠菜的村姑，或者搀了娃娃从娘家归来，惬意歌唱的少妇，孩子是快乐地踅进菜地捉蝴蝶捉小鸟去了，又或者是一队大白鹅从柔河轻波里游来，船艄是慈祥的爷爷，又见村头提了淘箩跨过石桥，踩了一地残阳在码头洗菜的白发婆婆……这一切因为有了金灿灿的油菜花作背景，有时又染上朦胧的雨雾或暮霭，清朗的月色或软软的炊烟也行，青瓦檐下斜出两枝桃花梨花，那才是我眼里最好的春天，乡间老家的春天啊。

游春去吧，是时候了，蛰伏一冬的心灵，惫懒生锈的身体，真的渴望在春天里放飞自我，涉足郊野，寻芳水湄，或登高远眺或垂钓游湖，或踏青纵歌或远足访友谈天说地，看村前屋后、田间地头一片片蔓草与野花葳蕤成迷人的童话……尽情享受煦暖的春风清明的春水鲜美的春蔬明媚的春光，谁不想去赴一场春天的约会？

脚下的泥土正暄软，地上的草木在萌发，阳光温软而舒适，地气上升而云，天气下降为雨。春雨贵如油，让季节有了一个抒情的主题。我知道这个时候，乡亲们又要取出贮藏一冬的饱满稻穗和各种瓜豆，趁着春雨绵绵的日子下种、育苗、栽种、施肥，开始一年的春播春耕，在广袤的原野上或挑或担，大展身手，喜眉笑眼地劳作开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呢。蒙蒙烟雨中，故乡的田野上，忠厚的老牛就会拉了沉重的犁铧，身后是披蓑戴笠的主人，牛鞭一甩，牛歌一唱，田垄间已盛开喷香的泥浪。在他身边是相随一生的田妇，簸箕中抓一把种子，随手一撒，播下希望和汗水，秋后就是丰收的金黄。这一幅春耕图，穿透了情感的雨帘，洇湿在岁月的宣纸上，在我的脑海里持久至今，永不褪色。

稍有闲情的小儿女，才会撑两柄杏黄油布伞，花花绿绿地结伴去田埂上拔茅针，挑马兰头，摘枸杞头，或伸了竹竿够枝头初生的香椿头。自家菜地里的春韭那是忘不了的，“喀嚓”一声轻轻割下，春韭炒鸡蛋炒河虾哪怕摊面饼，皆是春天里的鲜美滋味。也许还能惊喜地发现一蔸喷香的野蒜，在河畔捡一篮水灵灵的地皮菜，都是春天赐给人类的上佳美食啊。爱捕钓的汉子三天两头就能拎回几尾季花鱼，夜幕低垂，春雨淅沥，雨雾迷蒙的沙渚上犹有人不肯归去，依稀鱼密语，朦胧鸟谈天。村庄在梦里，世界在身外，沉浸于花开水流中的夜钓者点一盏桅灯，斜风细雨中毫无倦意。

天晴了，草长莺飞，三月桃花，两人一马，明日天涯。是对浪漫春天最美的遐想。故乡的三月，是田园诗中最美的段落。我爱的是漫步村野，游在醉人的春光里，喝两盅甜米酒，品新采的春茶，吃刚挖的嫩笋，碗里是才捕的菜花蚬或昂刺鱼。微醺之际，抬头就是浩荡的春水，圩岸上奔跑的油菜花如涂抹的油彩烈焰，娓娓地叙说水乡春天的故事。

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如此曼妙的春光里，是容易让人思乡的，想念儿时的温馨家园，想念远去的父母亲人，想念再不相见的童年伙伴，想念一些已成故人的乡邻。行在春天的原野上，看到无限生意中的几座土坟，也会令人感伤。年年有春天，花会开，草会绿，想见的人却再不归来。

陌上花开，春光正好，我是要回去的。踩着柔柔的脚步，在满目的花红柳绿中，踏上故乡的田埂、小桥、巷口、古树下、老宅前、墓园中。我知道那里是我的衣胞地，有我的父母亲人，在和暖的春风中，在柔美的夕晖里，在喷香的油菜花海里唤我的名字，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