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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盖房

2023-05-05 09:00:35

□陆泉根

 

麦粒归仓,父亲宣布了他的决定:拆掉老房盖新房。

老房子太破旧,土墼砖块混建,盖的麦秸和稻草。虽说是三间,其实又矮又小,六七口的大家庭,早就住不下了。而且,遇到大雨,屋顶会淅沥不止。不停地拾掇,母亲腻了,父亲也腻了。

我不知道父亲思考多久才下定这个决心的。毕竟,盖房是个大工程,不是买根葱买根蒜那么简单。母亲了解父亲,作出决定后几头牛也拉不回头。她只能配合。

为了盖房,我们家准备了十年——其实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就是赚钱、省钱、聚钱。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我家是父亲赚钱母亲持家。母亲持家的法宝是节俭,她的体会深:肚内无食无人知,衣服褴褛被人欺。嘴是个无底洞,一日不多,十日许多呢。基于节俭的原则,我家的餐桌上永远是老三样:炖咸菜、青菜汤、胡椒酱。偶尔,父亲会铲点锅巴嚼嚼解馋。我们争着仿照创新,用锅巴沾点酱油,满嘴的嘎嘣声,很满足。

盖房那年的父亲,四十九岁,年富力强。本来,父亲跟公家申请了一块新的地基,但最后,这件事情还是黄了,地基被另外一位本家捷足先登。父亲郁闷了好几天,最后决定向空中发展,盖两层的小楼。

父亲在老房子旁边的空地上搭了简易的帐篷,把家里的东西收拾进去,请来了镇上的一些瓦匠,开始拆房。父亲选择的建房时间还是比较讲究的:天气好,白天长。很快,地基打好,挂浆船开始源源不断地运来了砖头,堆放得到处都是。

家里人都参加了建房劳动。而我正全力以赴复习迎接高考呢。我的两个双胞胎妹妹,十岁,母亲安排她们的任务是安全工作。吃饭时间,两个人坐在砖头堆旁边看着,谨防有人偷砖头。母亲则支起大铁筛,筛石沙的任务重重落在她的肩上。

贫穷是古镇人最大的敌人,会让有些人做出一些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有天夜里,母亲的手电筒不小心照到了一位正在偷砖头人的脸上,是巷子里的邻居。人赃俱获,那人没有说什么,满脸都是恳求。没等母亲嚷嚷,父亲赶了过来,和偷砖人说,算了算了。

墙如雨后的春笋,长得很快。准备上楼板了,父亲心事重重:楼板是大哥请预制厂特制的,比普通的长些。没有吊车,靠人力和经验上楼板不是件容易的事。具体来说就是几个瓦匠站在墙上用绳子往上拽,下面几个人用竹杠往上顶。一旦有闪失,就是人命关天。大家听着号令,统一行动,小心翼翼地抬着楼板。最后一块的楼板安放好,父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赶紧掏出香烟,不停地散发着。这个时候,父亲的徒弟点燃了一串长长的鞭炮。父亲大手一招:吃晚茶了!

上梁是大事。那一天,我的本家叔子,绰号“大木匠”的师傅,骑坐在屋梁上,一边敲打斧头一边喊着吉祥的话语:“上梁正逢黄道日,立柱巧遇紫微星”“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共产党”……鞭炮声响起,天上劈头盖脸地下起了馒头雨。

等房子封顶,父亲的脸上总算有了笑容——他不再担心老天下雨了。零零星星,房子砌了一个多月,应该是父亲一生中主持的最浩大的工程了。因为工期长,家里满满一大缸的米都吃光了。估计家里实在是没钱了,房子的外面没有用水泥粉刷,砖头裸露着,但高大敞亮的房屋,还是让巷里的邻居充满了羡慕。望着新房子,父亲有些心潮澎湃,新房子的未来会热热闹闹,人丁兴旺,子孙满堂。

父亲的想法落空了,他的儿女们像鸟儿一样,翅膀一硬,全部飞得远远的。房子建好后一个月,我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大学的教材里,我读到了一篇关于建房的小说。那个凭“吃三年薄粥,买一条黄牛”精神建房的农民,名叫“李顺大”。这个人物身上,我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房子盖好了,父亲厂里的生意却渐渐清淡,他开始了外出打工的生涯,去盐城、去扬州。去掉出外打工的时间,细细算来,父亲在新房里生活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一个冬天的上午,父亲倒在了他亲手建造的房子里,从容地走了,义无反顾。从此,看守房屋的,只有我的母亲。

当年鲜亮的房子,早已和母亲一起老了,墙皮剥落,楼板与楼板间有了缝隙。每天,母亲晒着不花钱太阳,做着两份重要的工作:回忆过去,怀念父亲。

每次回老家,日渐衰老的母亲和日渐衰老的屋子都让我忧伤。母亲到底是岁数大了,谈论起死亡来毫不忌讳。她问我,另一个世界里的父亲会住在一个什么样的房子里。我无法回答。我只知道,阴世最好的房子也不如阳世最差房子。我想起农民诗人白庆国的《麦子黄梢了》,里面有这样几句:

父亲是一个固执的人

他在阳世建造好了房屋

却住在了阴世

这首诗我不知读了多少遍,每读一次就流泪一次。我感觉作者写的,就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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