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旗

昨天陪父亲洗澡，刚准备给他搓背时，他右肩骤然地抖了一下，八十多岁的父亲浑身肌肉早已松弛下来，但就是肩上这块肌肉还是如此的坚硬，富有弹性。

父亲年轻的时候，不仅会种田，还有一副好身板。

因此，父亲的那支扁担就派上用场了。这还是在全乡积肥表彰大会上得来的。父亲兴冲冲地把新扁担提回家，惹来村民们羡慕的目光。新扁担很骄傲地倚在北墙的稻堆旁，轻巧光滑，高出粮缸一截，九节竹均匀而好看。

父亲说：扁担上磨肩胛，下磨脚板，一头生活，一头责任。扁担软中有硬，硬中带软，担起东西颤巍巍，脚步的节奏要和上扁担颤动的节奏，走起来才能又快又稳。父亲担上重物吱呀吱呀，扁担像唱歌，脚步像跳舞一样有节奏，筐里土或桶里水却不见一粒一滴遗落。况且，这支扁担，来历那么荣耀，自然从扁担发出的节奏就格外响亮铿锵。这支扁担给我们家带来了自豪，也带来了无尽的思念。父亲很快被乡里任命为队长。父亲说：一个生产队，吃饭几十户，主事一人，生产队长就挑起一个生产队大家庭重任，带领村民，完成上级交下的各种任务，改善好村民的生活。扁担啊，简直就是一张任命书，没有什么文字，却让父亲读懂了文字以外的东西。

北滩子，是生产队的十年九涝的荒田，它是由高墩荒九亩、犁头沟、苏家上下框等组成。父亲接过队长一职的当年秋天，留下北滩子未播种。

当村民们还有嘀咕时，他胸有成竹地将队里的男女劳力分成两组，对北滩子进行开荒，先将高墩荒九亩每两米开挖一条墒，墒土运到犁头沟里，然后再将苏家上下框的上框田的土挑到下框田里，男劳力负责挖挑，女劳力负责破垡，移栽油菜。

父亲每日带领村民劳动，晚上回到家里，总是将扁担和泥筐洗净，干干净净的扁担和泥筐犹如崭新的一般。父亲的肩头衣服很快磨薄磨破，却被母亲补了一层又一层。父亲说：不知是自己的干劲大，还是那支扁担给他的精神激励。

这一冬，扁担和泥筐就这样陪着父亲每日往返于北滩子和村庄之间，带着村民们次年每口多分半斤菜籽油的收获，成了父亲的人生传奇。

风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吹来，带着寒潮的气息，那风掠过冬闲的旷野，穿过男人们宽阔的臂膀，吹拂到熙熙攘攘的兴修水利的工地上。乡谚说：大雪忙修水，来年丰产田。父亲说他要去水利工地，去创造财富，创造幸福。于是，水利工地成为村民们思念的地方。村东首一阵隆隆的冲水机声响，所有的人都涌向码头，眺望着民工船远去的方向，默默地祈祷，盼望着亲人快点回来。

乡谚说：六腊不出门，一世快活人。夜已入深，母亲依然怔怔地伫立在窗前，听着窗外一阵阵的风敲打着糊窗的纸，她的心跟着一阵紧一阵颤栗……又是一阵人欢狗吠。码头边，母唤儿，妻望夫，一下子，整个大雪的日子被这种亲情所融。母亲抚摸儿子的脸，道了一声肩头疼么？害羞的新媳妇在人群后寻着熟悉的汗渍味张望着，蓦地丈夫悄然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脸像桃花一样的她，飞快地逃离人群，引得一群老妇人欢呼声，最后一个上岸的父亲喊一声“回家烧饭去”才解了围。一年又一年的冬修水利，家人的嘱咐要小心，男人们一仰头一脸灿烂的笑容：等着过个肥年吧……

有了扁担，问寒问暖的话都有了扁担的汗渍味。一根扁担，同样也可以挑起许多男女的爱情，神奇吧？

父亲和他的扁担挑着生活，终日在乡村田间地头，在水利工地上。在他的身上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能量，精卫填海般挑走了贫穷，迎来了村民的希望和他的人生转折。他所在生产队家家都有余粮，年终分红都能分到钱，后来他被推荐担任村支书，先后对村庄进行河道整治、巷道维修、桥梁架设等，村庄成了全乡最富裕的村。

我常常和父亲说着那段岁月的话，因为那段岁月是父亲最为辉煌的时期，我也希望再度唤起父亲的力量。话题总离不开那支扁担，主题跑不了，就是跑了，也用扁担去够，够得着。

因为父亲肩上的扁担，我们和许多同龄人相比，我们姐弟三是幸福快乐的。那时节，在乡村还没实现义务教育，农家孩子没几个能读得起书，而姐和哥都能顺利地读完高中。在当时是件特别不容易的事，是父亲用勤劳、想方设法才让我们三个孩子都读上书。因为母亲长期患病，家里非常需要劳力，许多人都劝父亲家里日子这么难，就别让丫头读书了，丫头迟早是人家人，再说在农村一个姑娘读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找个人家嫁了。父亲每每总会说：读点书多少还是有点用的。果不其然，到了改革开放，我们哥姐弟抓住机遇，分别考取相应的工作岗位。应该说：我们姐弟三个的前途，是父亲用扁担挑出来的。

那年我放弃中考的机会返乡务农。那天麦收，我整天跟在父亲后面割麦、挑把、扬场。有时也后悔不该放弃读书。父亲也见到我的情绪有些波动。父子俩在场头扬麦的间隙，对我说：初中生，再过几年，就是一个文盲。所以你要抓紧时间利用机会进行自学。当时，他已得到讯息：中央农广校函授准备招生。父亲从没在学习上给过我压力，他努力改变生活的勇气和愿意吃苦的精神就是对我最好的熏陶。因此，作为一名初中毕业生，想要攻下财会专业极其艰苦，特别是政治经济学、统计学、会计原理、会计实务、企业会计等课程，比如统计学上好几个统计符号我都无法识全，一到上课时间，便安心地坐在收音机旁听，遇到不懂的就去找初中的物理老师讨教。十二门功课，别的学员只补考一两次，其余均过关，而我都是统考去看试题，补考冲刺过关。艰苦的学习环境没让我退缩过，因为我深知，努力，就能把我带到想去的远方，就像父亲那样。幸运的是，因为拿到农广校的文凭，参加招聘工作一路绿灯，生活待我不薄。

记得一个场面。父亲把那支扁担垫在我的屁股下，说道：人应该像一根扁担，放在肩膀上可以担得起重量，放在屁股下面可以给人安稳。不管怎么求取，都离不开扁担的奋斗。

今年春节，父亲在给小辈红包的同时，每人还增加了购书券。倚在西墙边那支旧扁担仿佛与我对视了一下，显然，这支扁担已经多年不用，中央那段老红色，透出风月的沧桑，但我看得出，它经常被父亲擦拭，有过岁月的汗渍和油渍的浸润，有过收成、播种日子的打磨，使它看上去像包上了一层油浆，依然熠熠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