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坤

梅雨时节，在吾乡也叫莳梅天或四霉天，总有扯不断的雨丝织成偌大的晶莹珠帘，将天与地都连接起来。人在室外，在桥上，在田埂，在荷塘，或者在林中，在窗前，在灯下，在夜里，一根根银丝样的雨线多情地随风飘洒，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窸窸窣窣，打在檐角屋瓦或雨篷上，便叮叮咚咚，打在油布伞面上又噼里啪啦，若打在低洼处随即盛开一朵朵小雨花，坐在水榭长廊看一池荷花让雨水敲击出琴韵悠扬的清音，更好。偏那雨丝汇成硕大的露珠，汪在碧玉盘般的青翠荷叶上莹润灵动，风过，露珠一失足滑进池中，惊得叶上静卧的小青蛙“呱呱”两声，也跳进水中，扑通一声响，顿时让人想到松尾芭蕉那种侘寂幽微的深远意蕴。

雨夜里，我喜欢窗户半开，枕边也能听到海潮似的雨声，有时睁眼还能看到灯光下白亮亮的雨迹如蚕丝在编织，感觉人在家中，枕上听雨，安宁而温馨。只是当闪电劈过，雷声滚过，窗前哗啦哗啦扯起瀑布似的雨帘，听暴雨裹挟着狂风啪啪地抽打空气时，我也时常会感觉不安，想到乡亲们又会不顾风雨地扛把锹去稻田、棉田理水去了，他们的庄稼会不会被淹，有没有老宅遭殃，是不是可能引发洪涝灾害……

莳梅天正是生命丰茂时节，到处郁郁葱葱葳蕤生辉，枝叶间的水分已达饱和，简直是人间草木的盛宴。眺望大树，那冠幅就是大团养眼的翠云油光碧绿；俯视原野，秧苗缀着晶亮水珠更加苍翠逼人；扫一眼豆架瓜棚雨如丝，岂止是叶更嫩藤更青，累累瓜豆炫耀在枝叶间，或绿或黄或红，喜眉笑眼的可人。梅雨时节的花长得非常好，头顶上的合欢水红，矮枝上的木槿粉嫩，端午的栀子开罢，窗前的茉莉得了势，香喷喷的欺霜妒雪。院里的白兰花也芬芳清雅，摘两朵别在襟上，置于枕边，馥郁之际是可以提神醒脑的。最喜雨季时那种粉蓝色的无尽夏绣球，一开一大团，绵绵密密，水灵灵的开得人心里服服帖帖，安宁而优雅。一切都在风雨中努力向上，蓬勃生长，水渠河塘里的鱼虾泥鳅格外肥美喜人。雨中常见到渔人的影子，雨在下，风在刮，他们风雨不动安如山，双目炯炯盯住的只是鱼竿那头的渔线，天地间似乎只有聚精会神的钓者，不言不语物我两忘，他披蓑戴笠阒然无声，再以一树老柳、几片苇叶为近景，就是一幅古画意境。雨季里的孩子也不肯安生，提了罾网鱼叉，三五成群去田间地头的龙沟里，嘻嘻哈哈地拎回三五斤小荤腥，供家人过把馋瘾。

梅雨因江南梅子黄熟而得名。惜乎在吾乡罕见梅子，新鲜杨梅倒可以尝到，汤圆大的个头，艳艳的红紫极是诱人，拈起来，送入口中，甜中含酸，酸中回甘，最是雨天里的闲适情怀。记得从前在乡下，雨季里母亲偶尔会煮一锅老南瓜，又粉又甜，让我们解解馋。那次竟无师自通地包了一回饺子，她不会擀饺子皮，愣是用茶杯盖在硕大面饼上扣出一只只——至今成为邻居们的美谈，家家都尝到了母亲包的大馅猪肉水饺，下在母鸡汤里，无可比拟的鲜美！

梅雨时候，柴米油盐的烟火日子因为有了雨水的滋润，感觉也有些小情调。电视片《觉醒年代》中有一幕，日本归来的革命家陈独秀与妻儿重逢，正在梅雨中。上海的弄堂，一天一地的大雨，一家人幸福地相拥，任雨点在伞面上滴答蹦跳，激起快乐的雨花。晚饭后，陈独秀喜滋滋地立在门前雨地里，说就想感受一下江南的雨，多好啊。说得高君曼鼻子一酸，眼中已有泪光，定是想到了先生去国怀乡时的孤寂与革命的艰难。然后橘黄灯影里，夫妇相偎在竹椅上，絮絮诉相思，听雨声，温馨而美好。

当然雨下久了，憋在家中烦闷，冒雨赴一场约会，见见想见的人，吃些喜欢的饭食，也是美事。如有人叩门拜访，雨中畅饮更是人生佳话。更有趣的是，多年不遇的老战友老同学突发短信，说马上就到。真是喜从天降，如梁实秋所说：你来，无论多大风雨，我要去接你。雨中相扶相携，聊聊同学少年，倥偬人生，更胜一场人生旧雨。

雨季里天气黏滞潮湿，气压又低，捧一壶花茶看灰沉沉的天空，雨雾弥漫，心中亦会滋生出一片阴云。雨夜里孤枕难眠，更易引发愁思，梦乡里都像撑了把伞在踽踽前行。想着明早出门，楼道里都有了霉味，水泥台阶也在返潮如蟹沫。没准啊，浸在水汽里的楼梯就会生出木耳，一夜间墙壁也可能长满青苔，还有小蜗牛一步一步往上爬——换个思路，真有那样清新浅碧的一面墙多好，应是梅雨后一喜了。

梅雨天气偶尔会出彩虹，童话一般甚美。然后晴热几日，又下雨，阴雨与晴热总像在打架，你方唱罢我登场，总体而言是雨占了上风。

等到连上几日晴天，家家欢呼着晾晒被褥，晾晒有些霉斑的衣物，忙着外出游玩透透气。眼瞅着明晃晃的阳光如悬了把利剑，刺得人浑身冒汗如蒸桑拿，也就知道出梅了，梅雨季过去，真正的酷暑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