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花深处
□ 朱秀坤
经过一处小院,蓦然发现一墙扁豆花开得正好,紫艳芳菲的碎花尽力往虚空里伸展。花荫下坐了一位奶奶,低着头正搓洗衣服,用的是不常见的大木盆。我伫立,看了一阵,油然想起了老家,还有远去的母亲,眼角几乎溢出泪花——只为这熟悉的一幕在我心中已渐渐泛黄,久远的风景成了伤感的回忆……
昨日豆花篱下过,忽然迎面好风吹。独自立多时。
作为一名移居城市的农家子弟,我认真想了想,感觉每一种豆花都好看,除了黄豆、四季豆,其它如蚕豆、豌豆、扁豆、豇豆、红豆、绿豆,都是蔷薇目豆科蝶形花亚科,无一例外地张开蝶翼一般的花瓣,小小巧巧,乖觉可人。便是豆目的四季豆开花也像长了翅膀,而黄豆开出花来极细碎,但放大了看亦如蝶似的漂亮。
蚕豆、豌豆开花在春天。蚕豆花开活脱脱就是一双振翅欲飞的蝶,偏那紫红的翅膀上还有眼珠似的黑点,猛一看真像有一双双眼睛在眨巴。蚕豆的秸秆是罕见的四棱柱,花后,那柱上兔耳似的叶间就有了一只只小青虫似的嫩豆荚。豌豆与蚕豆同时结荚,豌豆会爬藤。花更美,张开的翅翼粉红,里面的身子绛紫,就这么随意栖息在绿莹莹的藤蔓之间,仪态万方,别有风韵。还有一种白花豌豆,雪一般泊在藤叶之间,染一丁点苹果绿,又清新又雅致。乡人俗称“翘摇”的野豌豆,最爱攀上麦秆生长,开出紫花也有蝶翅,更为纤细,结出的嫩荚可当哨子吹,煮熟可当零食,粉嘟嘟的很是鲜美。
在豆界,毛豆即黄豆,是长跑冠军,从清明播种一直种到农历六七月份,什么“五月早”“六月白”“七月鲜”,最晚的还有“卡煞鹅”——能将一只鹅卡死,那得多大的豆豆啊。如此花样繁多的毛豆你方唱罢我登场,可从春深时候吃到秋末初冬。毛豆花比野豌豆花还细小,碎米粒一般的星星点点,很不起眼。仔细看,也有小小的翅膀,紫的白的,开在田塍之间,虫鸣声里,叶上歇一只绿螳螂,别是一种清苍之味,更添一抹出尘之思。“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陶渊明种的就是毛豆,后来种豆成了归隐的象征。
四季豆学名菜豆,别名有梅豆、芸豆、刀豆,北方干脆叫豆角。蒸煮烹炸炖煸,包包子也行,怎么吃都成,人们最常吃的豆类好像就是四季豆。这玩意泼皮得很,一旦爬上架,见风长,一嘟噜一嘟噜浅紫的小花开了落,落了又开,花开花落间,就是一串串豆角,似一把把柳叶刀挂在枝叶间,凛凛有杀气。
“六月六,种红绿”,红豆和绿豆种在六月初六前后,种在田边,地头,水湄处,顶多长小凳子高,就开了花,红豆开明黄色的小花,绿豆开黄绿色小花,然后结豆荚,鲜嫩的豆豆是青白色,老成之后从豆荚中炸裂开来,就殷红似血滴,碧绿如翡翠了。又有一种“秋哨子”,比绿豆个头更小,成熟更晚,莫非听到暮秋的哨子吹响,它才肯成熟?红豆也有一种细长椭圆的品种“爬豆”,皮薄易煮烂,可熬粥或做豆沙馅,很是细腻。
豇豆藤牵牵绊绊,是需搭豆架的,也可种在高秆作物如高粱、玉米之间,等收完高粱玉米,豇豆藤正好兴兴头头地爬上高粱秆、玉米秆,开出紫白的雪青的花朵,肉质的两片对称展开,妖娆得像狐仙。豇豆开花不孤单,总是成双结对,是姊妹花,花一萎谢就有了胳膊长的一对豇豆。但豇豆藤实在细弱,很让人担心会承受不住一对对长豇豆的重量——真是坚韧而有耐力的母性啊。家乡出产一种叫“胖婆娘大腿”的豇豆,又白又胖,想到这名字我就忍不住要笑。
扁豆一直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齐白石、张肇铭、李苦禅等国画大师皆画过扁豆,郑板桥有联云“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立秋过后,扁豆花一直开,一直开,开到西风渐紧,豆花越发开得热闹。秋风猗兮中的扁豆花攀在竹篱上、泥墙上,或者干脆爬到高树上、电线杆上,开出紫的白的花花朵朵,如蝴蝶一般在藤叶上飞舞,花下就是一串串小船样的、月牙似的红扁豆白扁豆,娇俏又讨喜。秋天的扁豆非常泼辣,得了势一般拼命开花,结荚,能开出满墙的花,结出满篱笆的红扁豆。不过是清明时播了一粒种子而已,谁想秋后竟有如此丰厚的收获,倒让人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山风藤子落,溪雨豆花肥”,在我心中,豆花从来都不单指某一种豆类的花朵,可以是扁豆花也可以是豇豆花,或者是毛豆花、绿豆花、红豆花。若将这些豆花与虫鸣、雨声、秋风联系起来,再移植到篱笆下、颓墙旁,无端的就有了诗意,如“豆花深处草虫鸣”“豆花雨过晚生凉”“篱豆花开蟋蟀鸣”……最让我喜欢的还有一首宋诗《早行》:“登舆睡思尚昏昏,斗柄衔山月在门。鸡犬未鸣潮半落,草虫声在豆花村”,我离开家乡的那个清早啊,鸡犬不鸣,潮声依稀,晨星寥落,月在门前,我上车时还睡思懵懂,却听了一路的虫鸣,那开满豆花的村庄就这样一步步远了,远了,远成了记忆中再难磨灭的风景。虫声犹在耳,村里豆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