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光宇

盘汊在村庄的北端。据说民国二十年发大水，高邮那边倒河塘坝，轰隆隆，如同猛兽般的洪流咆哮奔腾，奔腾到兴化城，奔腾到兴化东乡；因为受阻，就地打滚，一下子刨去上百亩土地，形成巨大的漩涡，也就鬼斧神工地造就出又圆又深的水汪塘。因为它有着多条支流，所以叫做汊；又因为它圆得像盘子，所以就叫它为盘汊。村上人因祸得福。盘汊又大又深，常年充满着清澈的水流，村上人家都爱到这里来淘米、洗菜、提水、洗衣服。几个大男人合力做善事，找来一棵粗大的枯柳树，砍砍削削，安放在盘汊的水边，这就成为了水码头。伸长的水码头顶端供提水，中端供淘米洗菜，末端供洗衣刷鞋。小小的水码头一下子吸引来半个村庄的大人和小孩。

来盘汊水码头最早的是昌福他妈。村里人都说，她有洁癖，爱干净，特别地爱干净。比如她将刚洗好的被子，晾晒在绳子上，只要有小孩躲猫猫，从被子下面穿过，她就嫌弃，就会拿下来重新洗一遍。她每天大清早就抢在众人的前面，到水码头前端提水，然后在水码头中间淘米洗菜。洗涮锅碗瓢盆是等到男人吃过早饭，下田以后。只见她提着一只竹篮子，里面装着吃早饭使用过的碗盆，来到水码头中间，洗洗，涮涮，还在水中一遍又一遍地飘来荡去；然后就是洗手，一遍又一遍地搓洗；然后就是在水中剔指甲，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清洗。等到她洗干净十只指头，男人回家吃中饭了。见到家中还是冰锅冷灶，就知道她在水码头，就赶来追问，怎么还不煮中饭的？只见她缓缓地仰面问道：你是饿死鬼投的胎啊？

夏天来临了。容不得昌福他妈享受清闲自在了。因为一群孩子来到了水码头。会游水的站在水码头上，笔直地向水中一倒，立即掀起一阵阵浪花。到了水中，相互泼水，打水仗，用水花压倒对方，让对方只落得潜水而逃。然后是扎猛子比赛。不只是比潜水时间长，还别出心裁地找来一根树枝，潜水插在水下，让别人去寻找。按照常理，从这边潜入水下，到那边冒出水面，树枝肯定就插在这中间。其实不然。孩子们也懂得兵法，也懂得“兵不厌诈”：在潜入水中的时刻，特意在水下绕来弯去，树枝到底插在哪里？可能连他自己也寻找不到。

有的孩子天性就喜欢安静，于是游到僻静处，寻找水草。因为水草里面藏有大青虾。大青虾，个头大，肉多，且青色透明，两只大钳子出了水就敢于咬人，不过不疼，甚至有点痒嘘嘘的。吃大青虾有个顺口溜：先吃头，后吃尾，吃了会游水。所以找到大青虾，一般都送给不会游水的孩子。他们也来了。他们只敢贴近在水码头旁边，相互洒洒水，取取乐。胆大的有时也会偶然埋下身子，潜入水中，瞬间就露出头来，不只是双手匆忙地捋着满面的水流，还会一声接一声地咳出吸入的水珠。他们都会争先恐后地抢着要吃大青虾。

傍晚时刻，水码头更加热闹。家家要煮晚饭了。许多人来提水了。看到水码头近处是小孩，远处也是小孩，站在那里直发愣。这时候，眼疾手快的孩子，就会游过来接过水桶，扶着，踩着水，来到河中心，提取了清洁的河水，再扶着，送到水码头。此时此刻有个讲究：水性好的，用双手扶水桶，用双脚踩水，扭着身子，水桶里的水不泼不洒：水性差一点，只能单手扶水桶，另一只手要辅助双脚划动，到了水码头，水桶里的水也只能剩下一大半了。不一会儿，劳动归来的大人也来到了水码头：一来看看孩子，二来冲冲清凉。看到自家孩子只是贴在水码头旁边，心中着急，就会双手托起孩子，来到深水处，教他划双手，教他甩双脚，教他埋头、抬头学呼吸。见到孩子翻来覆去难以成才，干脆来个野蛮训练：家长忽然松开双手。生死攸关的时刻，孩子就会拼命地划双手，蹬双脚。见到孩子连连呛水，大人这才上前托住。奇怪的是，从此以后，孩子的胆量越来越大，不久也就会游水了。大人很是高兴，就会反问孩子：你说，小狗小猫为什么生来就会游水？

立秋了。天气渐渐变凉了。村民都说，秋后十八盆汤，河里不见洗澡郎。确实是这样的：立秋以后，盘汊的水码头逐渐变得安静起来。可是，总有几个不甘心的孩子想来挑战一下。他们这才感觉到，泡在水里时间一长，就会冷得嘴唇发紫，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时候唯一的取暖方法，就是找一面朝太阳的砖墙，紧紧地贴在上面——像火炉子贴烧饼一样。一会儿，发紫的嘴唇就变得红润了。但是，尽管这一切处理得很周到，懂门道的家长，只要在孩子的胳膊上轻轻一划，皮肤就会立即显现出一道白色条纹——少不了又挨一顿臭骂。孩子总是纳闷：这是从哪儿学来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