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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分

2024-03-15 09:58:32

二十四节令之二十二

春 分

□ 夏红卫

 

平了春色,

分了昼夜,

分不开的是春光和芬芳,

理不清的是牵挂和思念。

乡村厕所为茅缸,露天大缸,五六只聚集。清晨,男人们蹲在各家缸旁,白花花的屁股朝天,抽香烟,寒暄,裤子一提,丢句:走了。早起的女人们吭哧吭哧端着夜间所用的痰盂,也不避讳,“哗啦”一声倒入茅缸,粪便溅起半尺高。缸边男人半荤半素地发狠,笑呵呵的女人半真半假地嗔怪。

“天,怎么一下子暖和了?”“是啊,天怎么一下子就暖和了?”今日裤子一提是一问加一问,只有问题,没得答案。

一下子是时间词吗?大雪严寒,我用心镞花钱,爷爷夸我一下子懂事了。一下子是重量词吗?白露打谷场看电影,好事者故意轻撞,她脸一下子通红。一下子是路程词吗?我去了外婆家一下子,父亲一下子上了街,距离十万八千里。

世间的风,时冷时热,时温时凉,一辈子不能平静。关于一下子的含义和很多事情,谁能真正理得清,分得明,就像人的情感,就像这世间的风。

暖和的后果,很严重。天空澄澈透明,没有云朵,宛若一整块淡蓝色的玻璃,不敢伸手,怕一碰即碎。“大扁头”屋后小树林里的杂树们,鲜嫩嫩的叶子,铆足着生机。柔和的阳光从绿叶上划过,光芒闪耀。

沿河的朽柳树桩,朝阳的树根处长出一堆木耳。黑黑的,小巧玲珑,像一群小孩子的耳朵。也许木头们知道春天来了,竖起耳朵,在静静地聆听春天的脚步声。小木耳炖豆腐,加小葱花,鲜。

粉根咂嘴说道,天底下最鲜的是天花淖开水,凉拌,佐以温菜油加酱油。天花可遇不可求,仲春时节长于老柳树枯竭的临水枝干,被四周绿色的垂叶所包围。天花浅白色,雨伞形状,捧在手心如盘。

天花,多么美妙的名字,降落凡尘的天堂之花。听听这名字,心里便舒坦,更谈不上品尝了。没吃过天花,我想估计跟《西游记》中“人参果”一种味道吧!

池塘边的芦苇们,长得快。一节节地长,两三天一个模样。前些日子湿漉漉的绿芽,现今半人高随风摇曳,好似短衣袖的戏丫环,秀气。长得快的还有菜园的一畦绿韭菜,俗语称韭菜春香、夏辣、秋苦、冬甜。“夜雨剪春韭”,古人雅致,怕伤了韭菜,用剪刀剪,母亲用小弯刀割。韭菜神奇,割了一茬又长一茬,变魔术似的,永远割不完。我好奇的背后,是母亲灶膛扒出草木灰,乘夜色撒在韭菜根的忙碌身影。

“雨霁风光,春分天气,千花百卉争明媚。”明媚,春分最好的修辞。大地上的各种颜色纷至沓来,色彩斑斓。黄色是自然界最艳丽的色彩,皇家的尊贵色。

油菜花,薄薄的四片花瓣,瓣上有精致的纹路,中间六枚雄蕊,一枚雌蕊。单枝很不显眼,朵朵成簇,枝枝开放,片片成垛,绝对是一种张扬。平视是种风景,站于圩堤远观是种风景,依着幸福大桥的水泥栏杆俯瞰,又是种风景。我曾傻傻地幻想,如果站在飞机上会看到什么景象了?(有油菜花的地方,肯定有乡村。因为,油菜花是乡村的另一个女儿。)

风,温软。空气中飘着香,绵绵不绝的香,能用嘴巴感受到的香,不要花钱的香呵。花开了,招蜂惹蝶,蝴蝶和蜜蜂忙碌起来。蝴蝶翩翩起舞,女孩们欢天喜地,我们无暇顾及,忙碌于天下头等大事,吃。

蜜蜂“嗡嗡嗡”地飞,逮来两三只放入空墨水瓶,扔油菜花几株。扭上留小洞的瓶盖,我们把蜜蜂当母鸡静养。母鸡会生蛋,我们期待蜜蜂生蜜蜂屎。一两天,蜜蜂还呜嗡呜嗡地叫,到了第三天就不动了,什么屎也没拉。我们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却不厌其烦地尝试。

那时我们力气永远用不完,如同昂然好斗的公鸡。茅草屋檐下蜜蜂一只接一只地飞,掰开一根口塞泥土的芦苇。一格一格,黄黄的圆圆的,一层泥土一层蜜蜂屎。恍惚间,你会以为这是人类所为,动物哪有这种技能。动物聪明啊,“好鸟择树而居”,喜鹊垒巢看似杂乱无章,实际布局科学,还充分利用三角形稳定性原理了。

蜜蜂屎甜,甘甜,有花的清香。粉根说,吃蜜蜂屎一定要闭着眼睛,让它在嘴里慢慢融化,你会体味到春天的花朵在嘴里盛开。

外婆院内栽种两棵梨树,据说是母亲出嫁那年,外公亲手所栽。母亲是他们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女儿。栽树的背后隐藏什么初衷和秘密?许多版本。

梨花雪白,一朵一朵的眩目。陆放翁曰: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我不关心粉淡香清,只关注梨树什么时候结果实。外婆家的梨树,每年暑期枝头挂满黄澄澄的水梨。说来好玩,鸭有雌雄,梨有公母。

梨树下有小草垛,攀登的最佳场所。我常站在草垛上学猴子样眺望,乱七八糟地玄思异想。外婆望见,举起门后的扫帚:乖乖肉,快下来,不下来,打死你。外婆刀子嘴豆腐心,我咧着大嘴,连滚带爬非常滑稽地滑下来。外婆笑,舒心地笑。同样的扫帚,不同的人,母亲真打,外婆作假,谁对谁错,哪个能分得清了?

那一年倒春寒,冷雨打窗,梨花一地。外公毫无症状的离世,如同去庄上串门般平常。门在乡村,叫家门,跟家和人融为一体。两扇木头一拴,门内是家,灯火温柔;门外是外,旅人孤寂。出门在外,有时十天半月,有时三年五载。家门永远站在那儿,像守望者,更像守护神。

两张长板凳,两扇卸下的堂屋门,一盏长眠灯,燃香油。当外公戴黄军帽,穿着一生中最得体的衣服,头南脚北,盖着崭新的被面,孤寂寂地躺在堂屋中间。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外婆没有一滴眼泪,瘫坐于黄裱纸上,深瘪的嘴巴不停地念叨,你阿爸走了,不家来了;你阿爸走了,不家来了……原来当一个人躺在堂屋中间的堂屋门上,他是在向所有人宣布,从今往后将告别这熟识的家门,不再归来。两扇木头,门下是人世,门上是天堂。阴阳相隔,一副门。眼睛一睁一闭,世间关闭多少有形之门,又打开多少无形之门。

外公走了,外婆整日用那混沌的目光,对着房梁喃喃自语:你阿爸来带我了!你阿爸来带我了!外公真得会来带外婆吗?真的会像当年备花轿船,吹吹打打迎娶外婆吗?七天光阴,外婆也躺在那扇木门上,告别了我们。

小暑时节一场暴雨接一场,狂风围着院内打漩。枝头空寂,散发出苍凉的气息。大寒雪飞,梨树永远失去了绿色,渐渐枯萎。母亲解释,外公外婆舍不下梨树,把它们带走了。

原来牵挂一个地方,是牵挂那方水土和树。树木神灵,一年一圈的年轮,刻录着四季的光阴。它用属于自己的节奏,一步一个脚印,走在通往天空的路上。有时候,我们真的应该向树木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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