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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果寻踪

2024-08-23 09:07:44

文/刘春龙

 

这些年,每每谈及垛上物产,总有人提到曾作贡品的露果,且抱憾不迭,如此珍贵的特色瓜果,可惜失传了,更有专家呼吁,“要加强普查与抢救”。

第一次听说露果是在1995年。为扩大家乡对外宣传,我想把有关垛田的诗词歌赋汇编成册。《历代名人咏兴化》是必不可少的参考书,里面收录了好多歌咏“两厢瓜圃”“十里莲塘”“胜湖秋月”的诗词。文化站站长李松筠又从中推荐了一首《谢史恒斋寄馈兴化所产露果》,原是清嘉庆年间两淮盐运使曾燠感谢兴化教谕史炳(字恒斋)赠送露果所作之诗。“孤生材易遗,此物吾未知;乍叨故人惠,深感皇天慈;滨海生事薄,地穷天济之;甘露一以零,雨旸阙都弥;土膏中自足,粪种外不资;无源本如醴,无根遂成芝……”诗中没说露果长什么模样,更没说产自垛田。我跟松筠商量,这个就算了吧?松筠力争,露果就是垛上的,还做过贡品呢。我笑问,诗里不见介绍,书中也未注解,依据何在?

后来我到文化部门工作,只要谈起垛田,寻找露果似乎成了绕不过的话题。有段时间,我有意无意询问垛上老农,他们压根就没听说过露果,再问农技人员,也是毫无印象。到了2010年,策划《神奇垛田》一书时,松筠又说到露果。我想这是个机会,发动编撰人员广泛调查,然而直到成书,仍未找到答案。近年得空,我尝试着对露果来了一次探访。

据清咸丰《重修兴化县志》载:“露果,俗名地果,出王庄者良。二月切果为块种之;八月朔露重,实必繁;露从茎叶滴入土中,即成实。初冬掘之,仍覆以土。经霜雪,其味回甘。”这里并没说露果产自垛田,而该志提到蓝靛时直接就讲“大蓝小蓝出自城东各垛”。请教文史专家张培元老师,他告诉我,《民国续修兴化县志》专门列出园圃类物产,介绍大蓝、小蓝、淮蓝……香瓜、菜瓜、酥瓜……之后,就是青菜、露果……这园圃说的就是垛田,且自嘉庆至民国,露果一直存在,并未失传。

那露果到底为何物?这段话中,“切果为块种之”应该划重点。虽说“俗名地果”,地果又叫地枇杷、野地瓜,却是插条繁殖。至于“露从茎叶滴入土中即成实”,则有点玄乎了。我请来一帮垛上老农和农技人员,先排出“切果为块种之”的瓜果蔬菜,包括疑似的,然后逐一比对,无非山芋、土豆、芋头、山药、生姜……

既作贡品,定然非凡,可这几样哪有什么特别之处?山芋太普通了,百姓疗饥尚可,怎入官家慧眼?土豆彼时尚未引入,垛上真正种土豆是在1983年“联产到劳”之后。芋头倒是“皇室贡品”,但那是荔浦芋头,离兴化远着呢。山药好像也没长过,只因水浅土湿,不合山药脾性。生姜也不对,这是调料食物,可制酱菜,可当药材,好像没有直接食用的吧……

那会是什么呢?湖西口村村委会老主任董志林猜测,会不会是洋芋?我当即否定,洋芋就是土豆,叫法不同而已。老董摇头,这洋芋不是土豆,形状像野生姜,也是用根下种,可煮可炒可煨汤,也可腌了吃。我问,现在还有人种吗?老董想了想,好多年看不到了。这洋芋到底是啥,农技人员根据老董的描述,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路径似乎受阻,那就换个话题,“出王庄者良”的王庄又是哪个村呢?垛田以王打头的村庄多了,王横、王西、王家垛、王口舍……没听说有叫王庄的,或许志书只是泛指,王姓村庄罢了。但我还是想找朋友问问,随即给家住王横的王一兆打电话。一兆是个教师,还是农民画画家,更重要的是《王横村史》主编。听我一说,一兆不置可否,大概官家就这么叫吧?我忽然问,庄上有人种洋芋吗?此话一出,我就后悔了,那么多人都不知道的事,一兆又能晓得多少?没想到一兆的回话颇为意外,有啊,我家邻居就长了几棵。我不敢相信,第二天一早赶到王横村,在一户人家空地上,见到了垛上人称之为洋芋的植物。粗一看,还以为是向日葵呢。这时有位大妈捧着粥碗过来,我问洋芋开花吗?大妈说,开呀,就像细细的葵花。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植物,用“形色”软件拍照识别,显示的并非洋芋,而是“菊芋,又名洋姜、鬼子姜……”

这个洋芋会不会就是露果?我把这一发现与年轻的陈斌先生分享,陈斌点头赞同,露果就是洋芋。当说到学名菊芋时,陈斌面露惊讶,不会吧,洋芋是土豆的别称啊,露果就是土豆。这回轮到我吃惊了,曾作贡品的露果怎么会是土豆?陈斌憨厚一笑,我也刚知道,道光年间兴化知县周际华的《一瞬录》里记载的。我还是不放心,从旧书网上买来《一瞬录》。周际华是这么说的:“露果,露水果,藤本,露湿叶上,滴入土即生,其实似山芋而坚,味甚山药而微苦。煮而切之,和以洋糖,颇多风味。江南唯海陵(实指兴化)产之。先予宰共城(今河南辉县)时,亦产此物,俗名土豆,邻邑无不来征,他处未之见也,予何缘而叠遇此乎。”

兜了一大圈,原来露果就是土豆啊?疑团终于揭开,应该高兴才对,可我只有苦笑。为什么会是土豆呢?情感上有点受不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南橘北枳”了。何故?水土异也。既然垛上并不种土豆,那土豆从何而来?想象某一天,某个致仕归乡的官人,或是踌躇满志的商人,抑或浪迹天涯的旅人,觉得他乡土豆挺好,何不带到老家试种?哪料到口感远超别处,于是就有了兴化教谕赠送两淮盐运使,两淮盐运使献给上司,转而进贡皇上……

这样一想,稍作心安,回头再看,疑惑又来了,周际华说露果是藤本,而土豆是草本啊,是作者笔误,还是露果另有他物?兴化历史文化研究会曹生文先生就有不同看法,综合咸丰志与《一瞬录》的描述,藤本的豆薯(地瓜)似乎更接近露果的特点。可豆薯是播种,并非“切果为块种之”。他还举例说,清雍正《高邮州志》早就记录“露水果”了,也没说是土豆。这倒说不清了,看来寻找露果还得继续下去。

忽又发现一个关键问题,说了这么多,好像没看到哪部文献里有露果曾作贡品的记载,那露果到底有没有做过贡品呢?既然曾燠的诗作是感谢史炳所赠露果,那就从史炳著作里找吧。兴化图书馆馆藏的史炳《句俭堂集》里确有两首写露果的诗,只是并没提到贡品。再次请教张培元老师,他说兴化人薛联元、薛树声父子所撰《兴化邑志续稿》记述过此事。遗憾的是,我没能找到这部志稿,也就无从知晓。不过,那又何妨?看似文献未见记载,就像那部现存最早的明嘉靖《兴化县志》,都湮没数百年了,不也于1982年在北京图书馆被发现了?相信作为贡品的露果也会有这样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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