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旗杆荡
文/刘春龙
每一个湖荡都有属于自己的历史,有的波澜壮阔,青史传扬;有的风平浪静,籍籍无名。垛田街道境内的旗杆荡似应属于前者,其荡名就因岳飞在此操练水军竖立旗杆而来。这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明嘉靖《兴化县志》记载的旗杆荡:“在县东南,岳武穆战逐金虏时,驻师于此。”一个湖荡因为一个人而有了一段荣耀,以至改了名字,幸莫大焉。不过,成年后的我常常犯疑,旗杆荡在岳飞竖立旗杆之前叫什么名字?就像那个“脑筋急转弯”的考题,眼镜蛇在眼镜没有发明时叫什么?
曾经问过好多老人,有说叫旗管荡的,有说叫旗盘荡的,有说叫旗墩荡的,说法虽多,可还是离不开一个“旗”字,难不成岳飞之前就有人在此竖过旗杆?显然不是。忽而想到“旗盘”之说,会不会是“棋盘”的谐音呢?细细一想还挺像,那时的旗杆荡,茫茫湖水之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芦苇滩,如果说湖面是棋盘,那一个个芦苇滩不正是棋手布下的一枚枚棋子?或许这样的命名更符合旗杆荡原本的气质,只是我不由想问,当初将这片湖荡起名棋盘的,到底是文人还是村民?
老辈人还告诉我,旗杆荡北边正对着得胜湖方向横卧着九条垛圪,每条都有五六十米长,传说是岳家军开挖堆垒的,号称九条龙,既为抵挡得胜湖的“惊涛骇浪”,更为阻拦金兵来袭。虽说经过数百年风浪冲刷,一直到1975年秋天,还能看到两条垛圪,南边一条长着蔬菜杂粮,北边一条几乎与水持平。有人据此并与周边垛田联系起来,进而推断最初的垛田就是岳飞开挖的。到底是后人受了岳飞的启发堆垒了垛田,还是岳飞凭借垛田的地形打败了金兵,谁能说得清呢。
而在旗杆荡周边村庄流传甚广的却是另外一个故事。荡西的张家庄有对年轻的夫妇,男的体弱多病,女的一脸麻子,虽家贫而不失勤劳。某天夫妻俩照例又到旗杆荡芦滩上剐草,累了就在一个土墩上歇息。眯了一会醒来,夫妻俩看着对方都愣住了,男人眼中的妻子变漂亮了,脸上的麻子也没有了;女人眼中的男人变壮实了,病恹恹的样子也不见了。等他们撑着装满芦苇的船只回到庄上,庄上人都快认不出他们是谁了。这个消息迅速在全庄和整个荡区传开,人们纷纷寻找那个土墩,希冀交上好运,但这是可遇不可求的。那个土墩就是岳飞的“旗盘”啊,讲故事的人总会这样说。
小时候,我曾无数次从旗杆荡经过,总盼着能遇见那个土墩,还想上去坐一坐,许下一个心愿……每一次乘兴而去,每一次失望而回,那么多芦滩,几乎长着同样的面孔,岳飞又会选择哪个芦滩竖立旗杆呢?只好自我安慰,只要旗杆荡在,那个愿望就在,实现愿望的可能性也就在。
谁承想,这种可能性也没有了,旗杆荡“改朝换代”了,她不再是湖荡,变成了陆地和鱼池。从1975年持续到1981年,垛田公社开凿了一条贯穿全境的南北向的生产河,取名“跃进河”。这条人工河正从旗杆荡穿过,公社索性将其围起来排干水,从荡底取土筑圩堤、造陆地、挖鱼池。等到有一天,我再到旗杆荡,仿佛身临一个陌生的地界,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垛田中学、新的圩堤、新的林桑场、新的酱菜厂,还有新的一方方鱼池……哪里还有一点旗杆荡的影子,如棋盘一般的湖面自是看不见了,那个竖立旗杆的土墩更是无从找寻。即便边边角角还残存了少许湖区,也陆续被乡民们挖成一个个垛圪。因为这新的一方方鱼池需要有人养殖,我们全家从芦洲东边的“舍上”搬到了芦洲西边的“荡里”。从此我家就住在旗杆荡了,只是这儿仍然沿袭原来的称呼,叫水产大队。我在这里读完了高中,我在这里的渔村小学做过代课老师,我在这里养过鱼当过渔技员,我在这里兼任过村民主任……旗杆荡的“荡”不见了,或许更方便人们寻找那个旗杆墩了,只可惜神秘的所在终是未能发现。倒是有个奇怪的现象,在“大哥大”盛行时,酱厂西侧某个区域总是信号不好,有人说,下面可能有磁场,这磁场就是当年岳家军大战金兵的战场。
如同水里的旗杆荡成为陆上的“新区”一样,自此以后的旗杆荡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辉煌:这里诞生过“扬州市五福酱菜厂”,这里迎来过中韩合资“江苏信友食品有限公司”,这里兴建过“兴化市毛纺织厂”,这里命名过“江苏省商品鱼基地”,这里开业过“兴化市蔬菜批发市场”……好多单位过来了,甚至一度动议要将乡政府搬迁于此。每一个辉煌我都是见证者,甚至参与者,家乡这方土地上的每一个成就,我都为之骄傲和自豪。然而,说不清为什么,从某一时段开始,曾经红红火火的景象竟至慢慢走向衰微。我的母校垛田中学也不例外,看看这些名称的变化就知道了,“垛田中学”“兴化市多种经营技术学校”“兴化市第二职业中学”“垛田初级中学”……现在则是民办“明升小学”。
想想都为旗杆荡抱屈,那天灵机一动,我向老家村支书和镇领导建议,可否将水产村改名旗杆荡村?我所能做的,或许只有如此。旗杆荡再无可能回到过去,我想通过一个地名,能够让人们记住这个地方,记住这个地方何以叫旗杆荡。这个建议在2014年很快就被民政部门采纳了,于是垛田镇有了一个叫旗杆荡的村名。可惜这个村名只存在了几年,到了2019年,在新一轮并村大潮中,旗杆荡村与芦洲村合并,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新的村名当然不可能再叫旗杆荡了。作为旗杆荡人,对自己村名的消失多少有些不舍,但这是无力挽回的事。唯有安慰自己,只要旗杆荡这个地方还在,儿时的那份记忆也就在。
也许老天太在乎旗杆荡了,一条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盐泰锡常宜高铁线路将从旗杆荡经过,兴化马上拥有属于自己的高铁站了。这个高铁站就建在旗杆荡南端,旗杆荡亦将迎来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的变革。老家的房子也在动迁之列,爸妈常常问我,我们又会搬到哪里呢?
似想留存一份文化记忆吧,城里多了几座或与旗杆荡有关的岳飞塑像,新城东部也有了一条名叫旗杆荡的道路。这条道路虽不在旗杆荡范围之内,好歹离旗杆荡不是太远,也算给人们一个念想吧。
当年的旗杆荡奉献了自己的全部,成就了“新区”的一切,现在的旗杆荡又将再一次牺牲自己,成就兴化人的“高铁梦”。我理应为旗杆荡感到骄傲,只是有时回到老家,总会想起旗杆荡曾经如棋盘般的景致,想象岳飞在旗杆荡操练水军时竖立的猎猎大旗。我问自己,再过若干年,你是否还能记起旗杆荡现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