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泉根

初二，我们换了班主任。

开学的第一天，新班主任走进教室时，穿着透气的尼龙短袖衬衫，里面是贴身的弹力背心。他的个子太高了，头顶几乎要撞到门框。

“我姓顾，这学期你们的班主任。”他微微低头。

讲台下叽叽咕咕：“太高了，跟座山似的！”我后桌的女生压低嗓音，“今天我才知道，我们的教室原来这么矮。”

给老师起绰号是我们的传统。没过几天，班里的“智多星”程同学有了新发现——顾老师高大的身材，和课文《一件小事》里人力车夫一样，都“须仰视才见”，干脆叫他“人力车夫”吧。这个绰号，顾老师当然不知道。

很快，顾老师的“底细”被我们摸清楚了：他老家在邻近的下圩乡，师范毕业，师娘是邮局的女话务员——声音甜美，人也漂亮。我们几个曾借口去邮电局玩，特意想去看看师娘，不巧却撞见了顾老师，他正躺在邮局宿舍的床上看书，床头有一摞书，我们赶紧逃之夭夭。

顾老师教语文。或许是想创新，他把古文和现代文轮流着讲。古文是难点，分散开来，便于我们逐个击破。课堂上，重点难点被他用工整的字迹抄在黑板上，我们只需照搬到课本上，复习时一目了然。我坐在前排，他的目光不小心就能捕捉到，我不敢有小动作。顾老师其实挺宽松的——只要作业完成得好，考试行，对我们的一些小节并不过分计较。每次考试或者测验，进入前十名的，他都会点名表扬。我的名字常从他的嘴里冒出来，这让我渐渐有了些学习的劲头。

顾老师对背诵抓得严。讲《陈涉世家》时，他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写在黑板中央，红色的粉笔圈了又圈：“这些句子，必须重点背诵翻译。”他把全班分成几个小组，让组员到组长跟前背，我被选成小组长，只能身先士卒，抢记抢背。背熟了，也理解了。若干年后，我做了语文教师才明白——那时打下的底子，对我的专业大有帮助。

有件事我记得清楚，语文考试，作文题是《我家的收音机》，我心血来潮，竟在写好的作文后面画了台雄狮牌收音机。评讲试卷时，我估摸着要挨训，低下了头，但顾老师没批评我，反而笑着说：“画得挺用心的，但记着，考场上可没这么多时间让你浪费。”

高中阶段，顾老师教过我辩证唯物主义。他经常用“内因决定外因”“量变引起质变”来激励我苦学，可惜当时我似乎听不进去，等落榜复读才渐渐领悟。一次晚自修，突然停电，同学们拿出备好的煤油灯、蜡烛。昏黄的灯光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是顾老师。他歉意地说，稍等下，电工马上发电，他似乎比我们还着急。临走，他的眼光在我这个老弟子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轻轻地说：“预考竞争激烈，要下点功夫啊！”顾老师目光里的亲切和温暖，我至今难忘。

大学毕业，我回到母校，成了顾老师的同事。两年后，他成了学校的教导主任，而我依旧是个懵懂的教学新手。上课时，学生经常跟我叫板，我没经验，常弄得下不来台，又急又恼，总觉得自己像个软柿子，被学生随意拿捏。每次都是顾老师来当“调解员”，三言两语就平息了冲突。顾老师还拍着我的肩安慰我：“慢慢来，谁都有这么个过程。”

母校的老师一定不会忘记，学校砌第一幢教学楼时，全体教师参与了教室的拆除。老师们排成一支队伍，传送着从屋顶上取下的大瓦。顾老师也在队伍里，我从顾老师手里接。两片瓦，沉甸甸，心里美滋滋的。那是大邹中学最艰苦的时候，也是最辉煌的前夕。很快，学校竖起了第一幢教学楼。

尽管又忙行政又忙教学，他总抽时间打打篮球，是教工队里的“姚明”，篮下强攻、三分远投都是绝活。我们曾是球场上的好搭档，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默契配合，他常夸我“传球用脑子”。每逢校际之间有篮球比赛，他会督促我们跑步。我们起得很早，沿着兴盐公路，能一直能跑到盐城的葛武乡。顾老师跑在队伍的前面，双手攥成拳，像一名奋力拉车的车夫。每一场篮球赛，顾老师总是竭尽全力，满头是汗。他是球队的灵魂，也是“定海神针”。那个时候，母校的篮球队在兴化教育界颇有名气。

顾老师主政的那些年，正是母校的高光时刻，考上大学的人数一直在兴化名列前茅。顾老师真的像一名车夫，把一届又一届的学生送到了更远的地方。1999年12月，顾老师被调到城里“救火”——筹建兴化市楚水实验学校。第二年，他又去了市教师进修学校，负责成人教育这一块。

我调至泰州后，和顾老师联系渐少。邹中同学会，遇见过他几次。除了微微发福外，他没有什么变化。谈起人生，他的感触是“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他依旧能喝点酒，从没醉过。只有一次，他真有点多了，满脸通红。他告诉我，今天格外高兴，女儿考上编制，了却一桩心事。已经为人父的我，当然理解另外一位做父亲的心情。

顾老师退休后，我们联系更少，他也好像一下子躲了起来，没有一点消息。几年后，老同事告诉我：他正忙着做“后勤”，陪孙辈上学读书呢。现在，他终于解放，也常出去转转，依旧坚持锻炼跑步。

我不知道，现在的顾老师，跑步时是否还像过去那样，腰板挺直，两手握成拳头，像一名奋力前行的人力车夫。我想告诉他，不管岁月如何流逝，在学生的眼里，老师永远高大，须仰视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