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秀坤

可能是基因里自带，又或许是耳濡目染，一直向往田园生活，种两畦瓜菜，养几只鸡鸭，晨起漫步田间，捉虫除草施肥，看黄瓜丝瓜苦瓜佛手瓜比赛一般迎着朝阳往上爬，日暮时分迎候一群白鹅麻鸭摇摆着屁股聒噪回窠，才悠闲地左手提桶，右手举瓢，唤上老妻去灌溉——正像戏里唱的，你挑水来我浇园。

叫得文雅一点，灌园是也。

园里当然有花，菊花葵花牵牛花甚至可以种两株棉花，正好用来插瓶。畦里种菜陌上花，园中长菜篱下花，碧绿生青的是菜，嫣红姹紫的是花，种豆南墙角，采菊东篱下，一为口腹，一为观赏，开轩而望，门前闲聊，哪怕午夜梦回月下小坐，听蛐蛐儿在角落里轻吟弹唱，萤火虫点一盏小灯笼自在悠游，一股田园的青苍与诗意扑面而至，恬淡又自适，多好。

既种菜，又长花，灌园是必须的。黄昏里，一桶桶清泠泠的水提上来，舀水瓢随手一洒，一道白亮亮的光弧滑过，滴滴水珠淋上青碧碧的芹菜韭菜菠菜香菜包菜空心菜，又浇遍萝卜茄子莴苣辣椒玉米西红杮，看看天边的残阳未落，一河柔波浴在胭脂红中款款流淌，又取了戽锨，站在水湄处尽情取水，用力甩开，夕照下折射出七彩的光，“哗——”“哗——”水雾飘过脸颊，一片清凉。浇完了，打眼一瞧，那带刺的瓜叶一洗如碧，快乐得已摊软开来。架上的扁豆豇豆刀豆豌豆，一时间像被幸福砸晕了头，圆睁着紫艳粉白的花朵，疑惑地看着你。唯有一行行盾牌般的芋头叶，承载了颗颗晶亮硕大的水珠儿滚来滚去，如五大三粗的汉子喜极而泣，让人止不住哑然失笑。这家伙可是要天天喝水的，越喝越发旺，不要命地生长，一天一个模样，到秋后挖开来，还你一份惊喜，“吁，这么大！”“吁”就是芋——这也是其得名的由来。

倒是那爬上篱笆的牵牛花，扶在篱下的多头菊还有斑斓娇柔的凤仙花，需要小心浇灌，不能太暴力，怜香惜玉总该温柔一点不是？看这些花花草草清新妩媚的俏模样，还有晚风中绽开的几串天蓝娇黄银红绛紫，如刚出浴的小儿女，鲜嫩天真得让人想不爱都不行。

灌园也累，一瓢瓢，一桶桶，还要举起戽锨，腰酸背疼是免不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因为打心里喜欢蔬菜花草，因为热爱园圃的清芬气息，有了爱，还有什么苦受不了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况且有希望有回报，一天天看着菜在长，朵在开，叶在吐芳，花在明媚，到时候自会捧出沉甸甸的瓜果，收获甘美香甜的叶或茎，根与实，看着紫乌乌的茄子躲在阔叶下浅笑，一嘟噜一嘟噜的刀豆挤在架上显摆，青碧朱红半青半红的辣椒恬静在矮枝上，软红香艳令人垂涎的西红柿厚重得须搭架支撑……是不是很有一种成就感，还谈什么灌园之累、除草之苦，捉虫之辛劳？眉开眼笑地摘回家吧，洗洗，切切，入锅烹炒，盛出来就是最美味的佳肴！你就美美地开心地敞开了吃吧，大快朵颐，齿颊留香是必然的。这世间，所有的幸福就是靠劳动创造的。

灌园不但指浇水，也指施肥，担肥灌溉是也。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农家肥稍事发酵，多多地兑上水，一担担挑进菜畦，长柄粪勺一勺勺浇在蔬菜的根部周围。如此灌园，确实有点脏，且累，但也有人向往，桐城派名家戴名世写过：“过一农家，其丈夫方担粪灌园，而妇人汲井且浣衣；门有豆棚瓜架，又有树数株郁郁然，儿女啼笑，鸡犬鸣吠。余顾而慕之。”经了肥水的营养滋润，六七天后你会惊喜地发现，菜蔬越发茁壮、肥美，长势更加喜人，茎叶乌油油，花也明艳浓香，结出的瓜果自然会醇厚甘美，蔬菜庄稼最是老实厚道，你关心爱护它给它营养为它加餐，它会默默地记在心里，使劲儿生长，日后还你十倍百倍的惊喜！

若遇下雨，清凉的雨丝细细地均匀地泼洒，所有的蔬菜与花草都轻摇枝叶尽情沐浴，舒张毛孔开怀畅饮，然后喜眉笑眼焕然一新。你正好歇口气，乐得伴着雨声，窗前卧读，似乎都能听得到它们的歌声与欢笑！哪怕饮多了甘霖醉倒在地，积了雨露的绿叶也星目微张，恬然喜乐。陆放翁有诗曰：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趁着小雨，放下书卷，得去畦间将醉倒的豆藤瓜蔓扶上架，唤它们醒来了。

灌园过后也美，看着霞光一点点从豆架上淡下去，坐在地头，与老妻絮絮地聊些闲话，说些世道人情书中滋味，回忆着彼此相熟的陈年往事，畦里的毛豆已长荚，菠菜才冒出两瓣嫩叶，芫荽大大咧咧地吐出馥郁的芬芳，篱边每一棵葵花都展开了金黄的花盘，空气中弥满了植物生长的青气。天边的长庚星冉冉升起，远巷里有母亲唤儿的声音，河中央突然“泼喇”有浪花涌起，一条鲤鱼耐不住寂寞打了一个挺，唤起藻荇深处蛙鼓一阵响……也或者，摘了畦里的时鲜瓜菜，拍黄瓜、蒸茄子、韭菜炒鸡蛋、糖拌西红柿，再烧一盆姜丝鱼汤——那鱼也是门前大河里钓的。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工作之余有块地，种菜种花，尽享灌园采收之乐，人生美事也。

谁不向往这样的日子呢？旧时晴耕雨读、耕读传家的思想是有道理的，也是深刻在读书人心里的理想，连目无下尘的林黛玉也喜欢“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皇帝还有一亩三分地“耤田”耕种呢！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中国人，谁心里没有个耕读梦、灌园梦呢。当然不可能人人有块地，得之，努力耕耘浇灌采收便是。没有，也可以在精神上构筑一方田园，同样是生命的风雅，灵魂的高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