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有“长寿凳”
□韩世凯
重阳的风总带着些旧年的凉,却吹不散我回村的脚步。父母在时,这日子是我们提着糕点跨进家门的热闹;而如今双亲他们都以九旬高龄先后仙逝了,重阳便成了我循着乡愁回溯的仪式——而村中间宗祠门口那排“长寿凳”,便是我这仪式里最暖心的念想。
我的老家是座浸了近千年光阴的水乡古村,因明朝“东海贤人”韩贞而闻名遐迩。这位集哲学家、慈善家、教育家与诗人于一身的先贤,早把风骨刻进了村子的肌理:“韩氏宗祠”是青砖黛瓦的明朝旧筑,墓园草木葱茏,如今已成了市里的文物保护单位,更是不少人来学廉明心的地方。宗祠的木门总虚掩着,梁上的雕花被岁月磨得温润,像位沉默的老者,迎接着寻古的游客,也守着村里人的日常。
早先宗祠前挤着几户民房,后来村里为了让老人们有处舒展筋骨活动的地方,便协调着拆了,辟出片方方正正的村民活动广场。广场西边还盖了座三间古色古香又小巧的“继贤堂”,里头时常飘出老歌的调子,这是老人们凑在一起唱歌、下棋的好去处。可老人们有时也耐不住屋里的气闷,爱往广场上凑,尤其晴天,总盼着晒晒太阳、唠唠家常。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村民们纷纷从家里搬来多余的板凳,有松木的、竹编的,还有漆皮脱了些的旧藤椅,一字儿排在宗祠的墙根下,多的时候有十多张。日子久了,这排凳子便有了个吉祥的名字——“长寿凳”,这名气一听就透着股满满的福气。
我曾见过那样的光景:清晨的阳光刚漫过宗祠的檐角,老人们就慢悠悠地往这儿挪。村西的孙奶奶总爱坐最东边那张竹凳,手里总拿着她心爱的那块蓝布手帕子,听着旁人说着村里的新鲜事;开了半辈子诊所的四伯,他总爱揣着个小收音机,调到戏曲频道,跟着哼两句。老人们坐这凳子也有些讲究,先来的不抢好位置,年轻些的(其实也都年过七旬)总把晒得最暖的地方让给更年长的;腿脚不利索的,旁人会伸手扶一把,帮着把凳子往跟前挪挪。他们没有争执,也没有客套,就像宗祠前那五百多岁的紫荆树,默默地舒展着枝丫,透着祥和安逸的模样。
后来,凳上的人渐渐少了。有时路过,会看见某张凳子空着。旁人提起,才知道是哪位老人走了——孙奶奶是在一个霜降的清晨走的,据说走时很安详,还带着梦中的笑意,那年她102岁;四伯是在自家的藤椅上离开的,手里还握着那本他精读了一生的医书,享年96岁。想到村上的这些老人们,他们就像宗祠檐角上的瓦片,风吹雨打了一辈子,最终悄然回归了尘土,只把故事留在了“长寿凳”的木纹里。
重阳节到了,我又踏上了归途。村中的青砖老巷还是老样子,路边的小树在风中轻轻地摇着枝叶,像在跟我打着招呼。我远远就看见宗祠前的“长寿凳”,凳子依旧排得整整齐齐,有几位老人还坐在那儿,阳光洒在他们银白的头发上,暖得晃眼。“侄少,回来啦!”一声熟悉的招呼传来。循声望去,喊我的老人是我老同学的父亲。他今年已93岁,身子骨依旧硬朗。见我走来,他忙从凳子上起身,我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他那双手虽布满了老茧,但却让人温暖得很。“来,坐坐我们的长寿凳!”他拉着我,忙往空着的凳子上让。
我轻轻坐下,顺手摸了摸凳面,凳上还带着阳光的温度,一直顺着指尖直往我的心窝里钻。风从家祠的门缝里溜了出来,还带着淡淡的古韵木香。不远处的“继贤堂”又飘来了一阵阵老歌的声音。坐在”长寿凳”上,我的眼眶不知为什么就湿润了——这“长寿凳”哪里只是几张普通的凳子啊!它岂不是老人们的念想,是村里的烟火气?更是长辈们没说出口的美好祝愿!我,似乎又摸到了父母的温度,摸到了故乡的脉搏和永远挥之不去的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