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有富

老校长是本地人，五十多岁，解放前就参加革命工作了，在我村小学任职多年。他中等身材，比较壮实，黝黑的脸上满是天花留下的坑凹，说话眼睛眨巴眨巴的，一脸严肃，学生都怕他。

校长教高年级算术，还教珠算（打算盘）“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落一，五去五成十……”长长的口诀必须背熟。上课时，黑板前挂起“毛算盘”——两根铁丝绞起猪毛，串上算珠，不至下滑。校长念着口诀，举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算珠，上推或下拉，学生看着黑板，拨打自己的小算盘。先易后难，由浅入深，加减乘除，都要学会。

最怕校长点名上黑板演算。“毛算盘”旁边是题目。每动一珠，大家看得清楚。若是算错了，校长另点一位同学上来纠正，然后再让那个同学算一遍。如还是不对，黑板擦子就会敲到头上。

打算盘是会计的基本功，计算器问世前，学生必须掌握这项实用技能。一年寒假期间，生产队年终决算。会计是退伍兵，平日记记工分、盘盘小账还可以，年底算大账就不行了。听说我算盘打得不错，遂请我这个小学生帮忙。我没让他失望，噼里啪啦忙了两天，大功告成。校长不知从何得知此事，把我好好表扬了一番。

校长对学生严格要求，批评人毫不客气。一次算术课，大家作业做得差不多了。班上“皮王”将一只天牛放到前面女生辫子上。女生发现后吓得尖叫起来，其他同学跟着起哄。校长正在批改作业，站起身，抬眼一扫，不用问，就知道是谁干的。他径直跑过去，拎起“皮王”的耳朵，拉到黑板前，喝令他站好，直至下课。

学校规定放学学生必须立即回家，不可在外逗留。一天中午放学，我溜到学校前面的小商店买糖吃，出来没走几步，猛见校长站在路口，我赶紧吐掉糖，谎称买火柴的。校长沉着脸，眨巴着眼“哼，你聪明过头了！”我觍颜低头，逃跑了。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农村还存在迷信。校长经常利用课余时间，开展科普讲座，学生自愿参加，家长也可来听。有些村民头疼脑热不去看医生，而是请一位老奶奶“站水碗”。老奶奶先问患者最近的行踪，确定是“荡”了某位先人，鬼魂附体。家人买来毛丈纸，又拿出一只大海碗，找来八双筷子。这边焚化纸钱，那边老奶奶左手握住筷子将其立于碗中，右手用瓢舀水往筷头上浇，嘴里念念有词，俄顷，左手慢慢松开，筷子站住了。老奶奶喊一声：“祖宗保佑，好了！”

那天晚上，教室里汽油灯雪亮，讲台上一盆一碗一把筷子，是校长“表演”的道具。只见他把碗放到有水的盆里，一手握筷竖碗中，一手掬水淋筷头。教室里挤满了人，有学生，有家长，还有附近的村民，大家眼睛都盯着校长的手。他像变魔术似的缓缓松开，筷子稳稳站立！观者无不称奇。校长甩了甩手上的水，请几位家长也来试试。他们竟互相开起了玩笑，边掬水边叫对方的名字，引起一阵哄笑。校长这才开讲：“筷子能站住，是水的表面张力作用的结果，与鬼神无关，而且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神，大家不要相信迷信。有些小毛病，不治也可自愈，若是大病，就可能耽误治疗，生了病还是去医院。”

广播里说今年有月全食。往年发生时，村民都说是“天狗”吃月亮。于是有的烧钱化纸求“天狗”，有的敲锣打鼓吓“天狗”。果真，“天狗”又将吃进去的月亮一点一点地吐出来。今年校长提前做科普。当天晚上，面对济济一堂的听众，校长先讲太阳、地球、月亮自转、公转的常识，再说月食这一天文现象形成过程。那时还没有幻灯片动画演示，为了形象表述，他点出三个学生，分别代表太阳、地球、月亮，并拉着他们转圈。转儿转的，当三者转成一直线，地球夹中间时，“停！”校长接着发问：“现在地球上还看到月亮吗？”下面的人齐声说：“看不见了！”翌日课后，我们几个学生还在操场上学着转来转去，嬉笑中增长了知识。

我毕业后外出求学，校长调回本村工作。一天上午，他到公社办公室找当文书的我。原来是他儿媳妇生养，到供销社买红糖，营业员说需公社开条子，我立即丢下手中杂事，陪老校长去买了二斤。

在县组织部工作期间，我收到校长儿子凯华的一封信。得知校长患重症在盐城住院，同室病友皆是离休干部。他们不断有人来看望慰问，唯独他父亲床前冷冷清清，老人深感失落凄凉。阅信后我心情十分沉重，当即与老干部局、教育局联系，请他们尽快安排人去盐城一趟。我准备忙过这一阵，再去看望。

时隔俩月，凯华又来信。拆开一看，我顿时僵住：老校长走了！唉，都说师者如父，我连到病床前见他老人家一面都没有做到，真是悔恨万分！这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