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看荷
□ 朱秀坤
炎夏时候,最喜出城看荷。饱吸着清新的空气,看大片大片的荷花开在硕大绿叶间,开阔水田中,开在明净蓝天下,清爽野风里,目之所及皆为诗意,其喜洋洋者矣。
一直以为,长在广袤水域里的荷要比公园里的好,更让人过瘾。绵延二三里、四五里,甚至如郑板桥所言“百六十里荷花田,几千万家鱼鸭边。舟子搦篙撑不得,红粉照人娇可怜”,如此荷花才叫恣意盎然、壮丽过瘾,如此水乡风情真是美得奢侈,叫人心动而无限神往。
看荷宜在清晨,经过一夜沉淀以及露水漂洗过的空气,微微清凉还带着禾苗植物的丝丝清香,一田绿荷清新得像一曲宋词,偏偏花与叶皆笼在缥缈的薄雾中如梦如幻,轻风拂过,白雾在升腾在聚散在收缩又膨胀,雾中的碧伞半掩半现如瑶池仙境一尘不染优雅浪漫,零星的几朵白花则似晓星一般安谧又圣洁,让人浮思联翩。便是藕田边的两间茅屋经了晨雾的掩饰,也有了几分童话色彩更让人喜欢。如此农家,开门即是荷塘,可以天天看,时时赏,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几时看就几时看,真令人羡慕。
雨中看荷也美。以无边的碧荷为背景,滴滴晶亮的雨点落下来,格外清明悦耳,“啪”一声滴在阔大的叶上,霎时分裂成若干小水珠,随即聚成硕大的水晶球,生机四射。风过,或一只白鹭掠过,荷叶欹欹斜斜,水晶球滚来滚去,落在低处的另一片叶上缓冲一下,终是“咚”一声滚进水中,漾开一圈圈涟漪,倒让叶下避雨的黑水鸡吓了一跳,振一振翅膀游进藕塘深处。雨大了,沙沙沙,沙沙沙,人在雨中看荷,也是在荷中看雨,荷就成了水意淋漓的雨荷,雨也成了清芬怡人的荷雨。斯时,听一天一地的雨点拍打着一望无边的荷,恰似老祖母轻轻地哼着催眠曲,哄小孙子睡觉呢。便是我们,摘一片荷叶遮头,耳听着雨的温情絮语,也似瞌睡了——能在这藕田深处睡上一觉,直可抵十年尘梦。到底躲在了茅屋檐下,但屋内无人,想是出门了。不过在无边雨丝中,陪老妻聊聊家常,喝喝清茶,听雨点随意坠落在荷叶上,人与荷花当是一般静的,脸上定然写满温柔与安详。
黄昏看荷也不错。一轮红日如磨盘般冉冉西沉,无边的藕塘全笼在夕阳余晖里,洁白如玉的荷花似被镀上了金边,银红的花朵则更加明艳,翠绿的叶片也像闪烁着金红的光波。一只只红蜻蜓在藕田上空低低地飞,从一朵花到一片叶,又歇在娇黄鲜嫩的小莲蓬上不肯移步。因为残阳最后的辉煌作了美颜,黄昏时分的荷总是情趣盎然,令人流连而欣然陶醉。直到落日跳进地平线,暮色笼罩,星星露脸,蛙鼓声响起,萤火虫点起小灯笼出来会客,远处传来母亲唤儿的苍凉呼声,才蓦然惊动心底那一抹乡愁,告别晚风中挥手的片片荷叶,驱车回家。
最好能够乘船看荷。城外二十多公里处有万亩荷塘,莽莽苍苍一望无垠的荷叶铺陈开来,映人眉眼皆绿,五脏六腑都似被青滴滴的荷风漂洗过一般,无比惬意。漫步在四通八达的木栈道上,一朵朵粉荷、白荷、白瓣粉尖的荷,还有胭脂色的“粉玲珑”,点缀在高低参差的绿伞之间,左也是,右也是,前也是,后也是,叶翻舞,花养眼,心旌摇曳,美不胜收。人一恍惚,似乎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朵。走走停停,一朵叫“白雪公主”的荷就歪斜过来探视了,真想俯身去嗅,只怕唐突了冰清玉洁的花朵,还是稍远些观赏吧。
我知道,一朵荷的生命也就两三天,从清晨开到午前,阳光炽烈时便合上。翌日再开,然后一瓣瓣凋零。期间,倒是可以学了《浮生六记》里的芸娘,“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想那花香浸润过的绿茶,定然滋味清芬蕴藉殊绝吧。
而当烈日当空,亦可上船,任由艄公将小舟划入藕塘深处,借那比人还高的碧伞遮挡了艳阳,打眼一瞧,似乎阳光也成了绿色。这才感觉到空气薄凉许多,荷香也似更甚。手一伸,便摘了几朵莲蓬,剥开莲子,牙齿一嗑,特别的清润鲜甜。倒想起了金农《题荷塘忆旧图》的句子“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边剥莲子边赏花,身边有“那人”相伴,美事也。低头,又见鱼戏莲叶间,我们也像荷海里的小鱼吧,将竹篙或船桨当成鱼尾罢了,就这么随意在荷塘里漂荡,漫游,任流水脉脉,花香弥漫,月上东山,哪怕酣睡于荷塘深处做一场好梦,才好。到底是我们扰了水世界里的生灵,一群水鸟张开翅膀“扑噜噜噜”飞起,往更深处去了。倒让人颇觉歉意,毕竟是客,它们才是主人啊。兴尽晚回舟,踏着暮色,该回城了。
途中,又见到荷塘边的那两间茅屋,没有灯光。一问说是老人进城务工了,不知那一塘荷会不会寂寞,该会盼着主人归来吧。做一个让荷等待的人,也感欣慰……
夏天不算什么好季节,阳光灼热,空气憋闷,汗水湿透衣背很不舒服。但因为有荷花,霞苞,碧盘,荷风送香气,荷叶连天碧,重重翠盖下,千娇照水,万般妩媚,别是一番风流标格。有如此美景可玩可赏,什么样的炎热也可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