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阅读 详情

回望得胜湖

2025-09-26 09:28:09

文/刘春龙

 

这几年,每每经过得胜湖,总会想起一些往事,想起与得胜湖相处的美好,想起无意间对她的伤害,想起尽己之力所做的弥补。

我家就在湖边住,小时候没少到湖里玩。最喜欢夏日里的得胜湖。几个小伙伴荡条小船,带上渔网,到湖里捕鱼去。湖水真清啊,摇曳的水草、蠕动的田螺、斯文的沼虾、调皮的小鱼,一切尽收眼底。找一片水中芦苇,将丝网沿着四周布下,把船撑到里面,一边晃船掀浪,一边挥篙击水,鱼儿惊慌逃窜,纷纷触网。等兴奋劲过去了,就寻思着弄点新花样,悄悄潜进湖边的垛田,看看四周没人,偷偷摘几个西瓜,躲在岸沟里大啖一顿。一抬头,见水边有洞,伸手一抠,螃蟹,干脆顺着岸沟一路“抠”下去,比试谁的收获更多。冬季则喜欢跟着大人到湖里剐芦苇。那密密挨挨的苇丛中藏着好多秘密呢,有困在荒垡塘里的黑鱼,有聚在界墩下的乌龟,还有筑在苇梢上一丁点大的鸟巢,让你想象这该是怎样一只小鸟?芦花、蒲棒花、萝藦花,飘飘洒洒,漫天飞舞,像一场不期而至却又酝酿已久的雪……

长大才知道,得胜湖好大呀,有15平方公里,分属垛田、林湖、东鲍三个乡镇。我以为得胜湖永远是这般模样,曾经陪伴了祖辈父辈,也将经由我们这一代,一直延续下去。可当历史的车轮驶进1980年代,尤其是“联产到劳”之后,一切似乎都变了。只怪穷得太久,求富的欲望空前爆发,湖边村庄开始将荒田浅滩挖成一条条垛圪,沿袭传统,长上蔬菜,这或许是开发湖荡的第一步。随后兴化西北部乡镇提出“走水路、念水经、发水财”的口号,围网养殖、开挖鱼池,一时间蔚然成风。得胜湖边的乡镇也按捺不住了,不迎头赶上显然说不过去。

1985年秋后的一天,乡领导找我,说一道去得胜湖看看,同去的还有水利工程员。说是看看,其实是为开发作规划上的准备。那时我是乡里的渔技员,这算是本职工作了。我们从渔村找了条小船,顺着车路河,来到一个叫“水浒港”的地方,只见水波浩渺,苇草丛生,由此拐入得胜湖。小船经过一片湖滩,隐约看到湖底有个闪亮的东西,正诧异间,荡船的大伯停下桨,俯身一摸,却是一只鸭蛋。原来附近有放鸭的,有些鸭子生蛋“晏”,蛋没生在窝里,倒生到湖滩上了。我们索性赤脚下湖,沿湖滩走一圈,竟捡了七八只鸭蛋,还有一大堆田螺。乡领导说:这下中饭菜有了。重又上船,忽听一声枪响,随即一只受伤的野鸭贴着水面直扑而来,大家手忙脚乱,合力捉住。这时苇丛中冒出一条“枪溜子”,两下一照面,原来认识。荡船大伯也不客气:这只野鸭归我们了,有账回头算。那人也爽快:哪来的账啊,就当没打着的。行不多远,遇到张虾笼的渔船,又买了两斤沼虾。不知不觉间,饭点到了,大伯把船靠在一处打簖人家,也是熟人,说中午在你家搭伙了。主人蛮客气,还从鱼护里逮了一条青鱼两条黑鱼。这是典型的“四菜一汤”:田螺焖蛋、咸菜野鸭、清水沼虾、红烧青鱼、黑鱼汤。时至今日,巡湖的具体细节我都忘了,唯独记住了这顿午饭。

下午开会,乡领导布置工作,我多了项任务,起草开发得胜湖宣传讲话。想到沉睡千年的湖荡将在我们手上焕发青春,心情异常激动,仅用半天就交稿了,题为《立下愚公移山志 定叫荒湖变鱼池》。春节一过,工程正式上马。站在工地现场,看着人山人海的施工场景,那一刻我坚信一句话:只要齐心协力,这个世界就没有我们干不成的事情。一切如愿,首期600亩鱼池顺利挖成。接着又是二期三期,垛田乡累计开挖鱼池4000亩。短短几年,整个得胜湖全都成了鱼池,足有15000亩。打那以后,我也多了个“用武之地”,时不时给养殖户来场讲座,有时到塘口帮他们检查水质,诊断鱼病。再后来,我担任乡财政所所长,为完成农林特产税征收任务,少不得又跟养殖户打交道,好在收益颇丰的他们总能慷慨缴纳。就这样,得胜湖以一种新的方式源源不断地给人们带来远超过去的财富。

然而,1996年的一件事动摇了我的既有认识。一位久居外地的老乡要来寻访得胜湖,老乡是个文化学者,二十多年没回来了。那天我陪他去了,小快艇在鱼池间的河道里驶过,水花生不时缠着螺旋桨,驾驶员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努力摆脱羁绊。船行中激起褐绿的波浪和粘稠的泡沫,间或漾起一条条死鱼,飘来一阵阵腥臭。我愣住了,这还是得胜湖吗?学者也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小快艇几乎走遍了得胜湖的每条河道,哪里还有一点记忆中的得胜湖的影子?路上遇到几条行船,船上放着一只只塑料桶,一问,是到村里装自来水的,湖里的水已不能饮用了。想起过去,湖水捧起来就喝呀。那天晚上,我和学者多喝了几杯,学者不停问我:为什么我们的发展总是漠视生态,轻慢环境呢?我无言以对,隔天写下《得胜湖祭》一文,算是表达我的忏悔与怀念。从那以后,每去一次得胜湖,心里就多一份歉疚,哪怕后来副省长都到得胜湖视察了,还对高效渔业给予充分肯定,我的心情依然无法平复。

1999年10月,我调到另一个乡镇工作,所谓眼不见为清,得胜湖再怎么样也与我无关了。果真如此吗?六年后我担任兴化文化局局长,得胜湖又成了绕不过的话题。不为别的,只因那个写《水浒传》的兴化人施耐庵,他曾“行吟”得胜湖畔,还有得胜湖里那个神神秘秘的“水浒港”。到底是先有《水浒传》,还是先有“水浒港”?尽管得胜湖早就变成一方方鱼池,再也看不到一点湖的影子,更别提什么“水浒港”了,但那些前来探究的专家学者仍然执拗地要到现场感受一番。我们站在得胜湖南岸车路河边的一座大桥上,随意问一位撑船的农妇:请问水浒港在哪里?农妇篙子朝左前方一举:喏,就那。顺着她指的方向,我们只是看到一条狭窄的人工河道,还有连片的方整鱼池,哪是什么“水浒港”啊。这样的陪同,每一次都是煎熬。我无力改变现状,但又难以接受眼前的现实,心里老想着该做点什么。既然现实中无能为力,那就在小说里实现自己的理想吧。我把得胜湖写进长篇小说《垛上》,名字改成双虹湖,一个大雨过后能在天空呈现两道彩虹的湖荡。父辈将双虹湖开挖成了鱼池,双虹自然也就看不到了,下一代推平鱼池,恢复湖荡本来面貌,双虹得以重现。

令人欣慰的是,就在书稿交给出版社时,2014年8月,兴化启动得胜湖退渔还湖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巧合。那一刻,我激动不已,从此对得胜湖充满了期待,期待她如我所愿,早日归来。

1176